專家評析：大象如何跑進房間裡？大國擺弄下的台灣經濟

日前學者徐斯儉以「房間裡的大象」巧妙地比喻中國黨國資本主義，以及大象踐踏兩岸民主與社會公平的危害性。本文延伸此一比喻，從經濟角度說明這隻大象如何能夠跑進房間裡以及所造成的破壞，由此闡釋太陽花學運對日後台灣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契機與啟示。

把大象偷渡到房間裡的無疑是「經濟利益」這隻特洛伊木馬，但是力促台商打造這隻木馬與擄獲最大利益者之一，卻是美國資本。直到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釀成巨災以前，代表美國商界利益的學術分析不斷力陳中國崛起與美中貿易逆差不足為慮，原因是美商從中攫取的利潤遠大於台商與中國，且兩岸絕大多數的外匯存底又以購買美國債券方式回流美國。對美商利益而言，兩岸生產網絡最迷人之處在於台商為了搶標而彼此流血競爭的結構，讓美商得以輕鬆應付原本感到頭痛的日本製造。但也正因為這個結構，加速讓台商一個個快速地將根從台灣拔起到對岸擴大複製，造成國內產業空洞化以及後續一連串的政經社會效應。

如今回顧兩岸生產網絡與台商代工模式，套句友達董事長李焜耀的話，是「陷入美國產業戰略的圈套」。美商與台商，在過去全球化時代共同餵養了中國崛起，如今美國正努力脫身並企圖回過頭壓制這頭大象。歐巴馬政府一系列促進工作回流、振興製造業與出口倍增等行動方案，也確實奏效。加上意在圍堵中國的TPP與重返亞洲宣言，一個嶄新的國際政經秩序於焉展開，然而首當其衝的卻是兩岸生產網絡。台灣連續三年衰退的出口與經濟成長，便是這個巨觀政經板塊移動下的受害者。中國黨國資本集團應付變局的方式是訴諸中國本土化策略，將勢力範圍從先前的太陽能、LED、系統組裝擴展至IC設計與面板，加重對台灣高科技產業的衝擊。

面對中國即將開出的巨大面板產能，連鴻海總裁郭台銘都感到威脅，在去年年底時便隔海放話，要求中共三中全會討論各地方政府狂建面板廠的現象。事實上中國為發展本土面板業，對面板半成品進口課徵5%關稅，不僅不願意在ECFA早收清單中讓利，甚至不斷傳出進一步提高關稅的可能。若瞭解此脈絡，便不難判斷央行總裁彭淮南近日在服貿懶人包中指出南韓面板可能獲中國免關稅一事很難成真，因為這危及中國黨國資本自身的龐大利益。

國際經貿整合經驗裡，服貿先於貨貿唯獨兩岸僅有，北京政權以貨貿作餌誘引台灣簽訂服貿意在媒體掌控與資安入侵，此心昭然若揭。馬政府召開「經貿國是會議」不僅刻意模糊太陽花學運「公民憲政會議」的訴求，另層用意更是趁機集結跨海峽政商集團的反撲勢力。然而回首來時路，不管是跳入美國圈套抑或將中國這頭大象引進房間，都是台灣自身一連串的政策失誤所造成，唯有瞭解其間因果機制，才能掌握太陽花學運對往後台灣經濟發展的深遠意涵。

喪失自主性儼然成為台灣經濟的「阿基里斯之腱」，年輕世代的國際生存空間與機會被嚴重限縮。除投資與貿易高度集中在中國之外，更深層的問題是台灣遺忘了擁有技術自主、糧食自主與能源自主的重要性。這些面向的自主能力不僅攸關一國最核心的經濟安全，也決定了國家內部不同經濟部門之間的關聯程度，進而影響整體對外的競爭能力。

以技術自主性來說，一般使用「專利授權費淨支出」指標來衡量，目前台灣每年淨支出約50億美元，也就是製造業每創造100元附加價值，必須付給國外廠商約4元的專利授權費（南韓相關數值為1.6元），所以被判定為「技術高度依賴國」。深究其因，是因為廠商透過投資中國的方式來維持獲利，台灣海外投資相對於國內經濟規模的比率比起日本與南韓至少為兩倍之多，嚴重排擠投入創新研發的意願與資源。

國內糧食自給率以熱量計算則維持在30%上下，為國際超低水準，每年農業貿易逆差約新台幣三千億，但與此同時政府卻花鉅額經費進行休耕補助。能源自主性方面，台灣更是國際間少數幾乎百分之百仰賴進口能源的國家，每年花費購買能源的金額依國際價格波動占約GDP一至三成之多。此外，台灣也高度依賴外勞。目前國內每百名勞工有3.9位是外勞，對照日本1.1位，南韓2.2位，台灣不只必須支付大筆勞務支出給國外，更加重對國內工資水準與失業狀況的打擊。

上述衡量國家經濟自主性的指標，反過來不也說明台灣經濟的高度開放程度？顯然台灣今日的經濟轉型失敗絕非因為開放不夠，而是不當開放的結果。姑且不論歷史因素，統治菁英誤用經濟學理以及貧乏的現代化想像是釀成國家經濟失敗的主因之一。經建官僚動輒引用「比較利益」原則來強調產業集中化與自由貿易的益處，殊不知比較利益只是國家間相對成本結構的差異，台灣高科技業的成本優勢很大部分來自政府在融資、土地、環保、稅收與人才的惡性補貼。這些惡性補貼造成整體資源往特定產業傾斜，表面上形塑出高科技榮景，實際上扭曲的資源配置導致嚴重的無效率。經濟學理中的「貿易移轉效果」，明確指出扭曲的比較利益很可能讓國際經濟整合成為一場「弊大於利」的經濟災難。迄今台灣參與國際經貿的結果，很不幸地驗證這項理論的預言。

惡性補貼不僅造成流血輸出，台灣失去技術、糧食與能源自主性的結果也導致政策工具的侷限性。關於FTA影響3-7%關稅差異一事，有論者提出只要將新台幣兌美元匯率從30貶值到32便有等同效果。對央行彭總裁而言，這項匯率貶值倡議之所以窒礙難行，不僅因為其他國家也可採取相同措施造成貨幣戰爭，施行不當的話更可能帶來輸入型通貨膨脹，導致台灣透過打壓工資而勉強維持競爭力的策略全面崩盤。在台灣高度倚賴向外購買農糧與能源的條件下，新台幣貶值很可能帶來全面性物價上漲，使得多數人所領薪資不足以支付生活所需，加深社會與政權危機。同時，物價上漲也可能增高利率上揚的壓力，削弱央行利用外匯存底與利差賺取盈餘挹注國庫的能力，屆時涉及的不僅是官位權力，一味對富人財團減稅而虛空的國家財政問題也會愈形嚴重。

在積極參與國際經貿過程中逐漸淪喪自主性的台灣經濟發展，猶如進行了一場失去靈魂的魔鬼交易，始作俑者是極端功利、只顧眼前利益與強凌弱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結果不僅讓台灣深陷大國擺弄與轉型失敗的圈套，也限縮了政府可能的政策空間。太陽花學運最難得可貴之處，不僅在於洞穿「自由經貿帶來經濟利益」的謊言，更在於其所展現的社會團結精神，這是重建台灣經濟自主性不可或缺的精神底蘊。

＊吳啟禎 (倫敦大學經濟學博士，台大公共政策與法律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林敏聰（台大物理系教授，台灣守護民主平台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