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原諒無知與歧視需要多久時間？三十五年顯然還不夠

近來美國政壇最熱門的話題是一樁「罪證」、一張約莫35年之前拍攝、恐怕連影中人都早已遺忘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兩個人，一黑一白；但「黑人」其實也是白人，一個「扮黑臉」的白人。白人更糟：頭戴白色尖帽、臉遮白色面罩、身穿白色長袍──三K黨。

30多年之後，照片中的主角（可能是那個「黑人」，但有爭議）諾桑姆（Ralph Northam）在2017年當選維吉尼亞州（Virginia）州長，隔年上任，以從政僅10年的資歷攀上生涯高峰，可謂成就斐然。但是這張2月1日才被極右派網站「大聯盟政治」（Big League Politics）挖出來的照片，卻猛力將諾桑姆從峰頂推落深谷。

2月是美國一年一度的「黑人歷史月」（Black History Month）。

拍這張照片時，諾桑姆才25歲左右，是東維吉尼亞醫學院（Eastern Virginia Medical School）的學生，照片就是來自該校1984年的畢業紀念冊、他的個人專頁。東窗事發之後，諾桑姆立刻召開記者會，承認自己是影中人，為「年少無知」深深致歉、請求寬恕，強調30多年前的愚蠢行為絕不代表今日的他、更不代表他秉持的價值觀，保證他絕對不會辜負維吉尼亞州民眾對他的託付。

然而風暴並未止息，要求諾桑姆辭職謝罪的呼聲一波強似一波，迫使他2日再加開一場記者會，堅拒辭職之餘，改口聲稱「經過仔細檢視與詢問親友，我絕非照片中人」，那張照片是紀念冊編輯誤植在他的個人頁面。但是諾桑姆也承認，他1984年在另一個場合搞過「扮黑臉」（blackface）的把戲，顯然知道與其被踢爆、不如自爆。

止血了嗎？諾桑姆是民主黨籍，短短2天之內，從中央到地方，他被黨內同志集體聲討、集體遺棄，要求他立刻辭職的包括前副總統拜登（Joe Biden）、聯邦眾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 ）、維州兩位聯邦參議員華納（Mark Warner）與凱因（Tim Kaine，2016年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前州長麥考里夫（Terry McAuliffe，也是諾桑姆的老長官）、州檢察長賀林（Mark R. Herring），以及幾乎每一位有意角逐2020年總統選戰的民主黨領袖。換言之，諾桑姆不但沒有止血，反而「血崩」到幾近休克。

不但廣受黑人支持、曾經推選出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的民主黨如此，連向來痛恨「政治正確」的共和黨也難得地「頗有共識」，加入要求諾桑姆辭職的戰線；連最沒有資格批評種族歧視的川普（Donald Trump）總統也見獵心喜，發推文（tweets）狠批諾桑姆「不可原諒」，並惋惜那張照片沒有早一點在2017年維州州長選舉時出現，讓共和黨錯失了一把助選的割喉利刃──那年諾桑姆囊括87%的黑人選票。 （相關報導： 美國校園「不准大聲說中文」？杜克大學教授挨批種族歧視，校方撤除行政職務 ｜ 更多文章 ）

三K黨雖然至今餘孽尚存，還在2016年大選以力挺川普之姿小小出了一陣鋒頭，但畢竟是舉世皆知的種族主義（Ku Klux Klan）恐怖組織，幹過許多迫害黑人與猶太人的骯髒血腥勾當。那麼「扮黑臉」呢？局外人可能會心想：有這麼嚴重嗎？不就是白人扮成黑人，自娛娛人一番？

從它興起的十九世紀中葉到今天，「扮黑臉」都是徹頭徹尾的種族歧視，讓美國白人以表演為名，對黑人進行羞辱、傷害與污名化。當時在美國各地大受歡迎的「街頭藝人秀」（minstrel show）之中，白人演員在臉上塗抹鞋油，穿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模仿與呈現南方莊園（plantation）黑奴最不堪的刻板印象：愚笨、迷信、懶惰、懦弱、貪婪、好色……美國第一個家喻戶曉的「扮黑臉」角色吉姆．克勞（Jim Crow）後來成為黑人與種族隔離（racial segregation）的代名詞。

「扮黑臉」受歡迎到什麼程度？它曾經漂洋過海到英國、愛爾蘭等地；它甚至成為十九世紀美國黑人演藝人員爭取的工作機會，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工作機會。藝名「朱巴大師」（Master Juba）的連恩（William Henry Lane）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兢兢業業「扮黑臉」的收入只能餬口，不到30歲就過勞而死。

黑人從十六世紀開始被白人奴隸販子一船一船從非洲運往「新世界」──美洲大陸，500多年來飽受白人奴役、剝削、迫害、壓榨與歧視，以血淚奠定今日美國的立國基礎。1861年，美國南方白人甚至為了能夠繼續奴役黑人而發動一場死亡逾60萬人的內戰──南北戰爭（Civil War）。黑奴解放之後，種族隔離法律廢除之後，美國白人繼續利用通俗文化來強化剝削、迫害、壓榨與歧視黑人的正當性。

因此無論是真的上場表演還是拍照留念，白人「扮黑臉」都是在對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的傷口撒鹽、吐口水。美國黑人的被迫害歷程，或許不像一場大戰屠殺數百萬人那般驚天動地，但絕對是貨真價實的迫害，數百年來浸潤滲透了美國社會的各個層面，創鉅痛深。1984年是遠在一個世代之前，但直到今日的美國，從政治圈到新聞媒體，都有白人繼續「扮黑臉」糟蹋黑人。在任何一個文明的社會，都不應容許加害者族群如此麻木、殘酷地對待被害者族群。

因此，原諒無知、歧視、麻木與殘酷需要多久時間？三十五年夠不夠？顯然不夠。今年8月23日，維吉尼亞州將紀念第一批黑奴抵達400周年。諾桑姆州長看來政治生涯氣數已盡，曾經的「年少無知」已剝奪了他掌權的正當性。就算他靠意志與奇蹟撐到4年任期結束（維州州長不得連任），他在美國政治史上的角色已經定型──「扮黑臉」。 （相關報導： 美國校園「不准大聲說中文」？杜克大學教授挨批種族歧視，校方撤除行政職務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