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慘案發生後，有一種奇怪的論調頗流行，即認為每個中國人都有罪，因為他們沒有站出來制止民族壓迫和宗教壓迫，才導致今天的極端反抗。所以每個中國人都是間接兇手，倒在恐怖分子刀下的受害者沒有一個是無辜者。
且不論把昆明慘案完全歸因於壓迫反抗關係是否太簡約，單是對自己同胞所謂怒其不爭的這種辱駡，就已經讓我厭倦甚至厭惡了。我當然知道所謂國民性問題，也有過批評文字。但批評要有分寸。昆明慘案血跡未乾呢，受害者乃至死難者馬上就被推上被告席了？就要接受自己同胞的道德審判了？他們坐不起飛機坐不起高鐵只能去趕火車，應該多數都屬於底層吧？都是弱者吧？其實恐怖襲擊的物件，不都往往是最弱者嗎？他們根本就是所有政治的局外人，根本被視為無物當作真空。沒權利何來責任？憑什麼拿他們當冤大頭？而且是在他們受難之時，付出鮮血和生命代價之時！
他們不爭，是的，他們有些怯懦，有些糊塗，有些自私，有些庸俗，但這不都是人之常情嗎？須知他們沒過上一天的真正的公共生活，而公共意識、公民意識、權利意識難道不都是全方位的公共生活訓練的產物？就像水性一定是游泳訓練出來的。從不被允許下水甚至不知水為何物，你卻痛駡人家不敢去大海搏擊風浪，這有邏輯嗎？
從來都言之鑿鑿地斷言中國民眾的認知水準足以擁抱政治大躍進做到一夜巨變，這時卻突然倒退到素質論倒退到對自己同胞的逆向歧視了？從來都聲稱要在雞蛋和石頭的對抗中站到雞蛋一邊，這時卻不肯站到遭恐怖分子有組織屠戮的最弱的弱者一邊了？甚至在他們受難時還要踩上一腳？
我從不否認國家恐怖主義的存在，從來都持堅決的抨擊立場，也從來認為民族政策宗教政策很大程度被國家恐怖主義綁架。所以我從來主張要徹底反思。但這需要精確的指向，應主要反思制度和抨擊權力，而不是普通民眾。普通民眾是誰？是你的家人，你的同事，你的鄰居，你的朋友，他們有沒有責任？有，但那也是被蒙蔽被欺騙被綁架的結果。他們怎麼就不是無辜者了？哪天他們萬一受難，你也把這話當面對他們講一遍試試？
總之，抨擊制度和權力可以毫不留情，對無權者不是不能批評，但總要有同情的理解。不是把自己不能推動不能改變歸因於自己的智慧不夠方法不對，而完全歸因於普通民眾的所謂愚昧，完全遷怒於普通民眾，眾人皆蠢我獨醒。這種智力和道德的雙重傲慢，這種完全沒有平常心人情味的先知心態、先鋒隊心態，才最愚昧，才最需要啟蒙。這是一種病，一種毒。這種病毒會讓你永遠與社會隔絕，永遠不能回歸社會從社會中汲取真正的力量，直至最終被憤世嫉俗、被失敗感和焦慮感徹底打垮。就此而言，折磨你的魔鬼不在你的身外，正在你自己心中。
＊作者為中國公共知識份子，前《南方周末》評論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