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時,我把昨夜(嚴格說不是昨夜,是將醒前,最後一個清晰的像真實發生在身上充滿觸感、一切慌張、恐懼皆歷歷在目)的夢境略向妻子描述。她笑著說:「你怎麼連作夢,都夢成像那個小說家寫的小說?夢裡面那個妻跟我一點都不像啊,反而很像小說家的妻子吧?」
然後她又叮囑一句:「別跟他說太多你自己的事:什麼童年創傷啊,你們系上那些老師的官鬥啊,或是我們的事,絕對不准說!聽說他有一獨門絕技,叫『拷貝寫輪眼』,好像漫不經心和你聊天,然後你說的私事全出現在他下一本書裡。」
我把筆電搬到餐桌,試著把那個夢境記錄下來,其實這是很多年前,我還是學生時,某次聽這小說家演講(那時他也才四十歲吧?),最後有人提問如何訓練自己寫作的能力之類的,他非常誠懇的分享,說他也是年輕時從一位老前輩那聽來的,就是在床邊小櫃放一小筆記本,一枝筆,每有夢,剛醒過來,趁那夢境還未蒸散消失,開燈立刻記錄那個夢。他說他有一本「夢筆記」,常覺得自己作的夢,只需記下來,比川端啦、夏目漱石啦、卡夫卡的小說,都不輸呢。他說你們只要願意保持這個「記夢」的習慣一年,保準描述空間、場景,一種介於真實和不真實的氣氛,這些基本功會大精進。
我記得當年聽完演講,回去照做了一個禮拜吧,但終還是放棄了。我們這個時代,根本不可能像他所描述的,他們那代人的「青年藝術家時光」,想像自己要成為一個極限運動員,那樣的訓練自己,但他好像數十年如一日,還是那樣在「演出一個小說家」,很奇怪是他也沒餓死,我們有些當年同是他忠實讀者(那些沒有粉絲這個詞),後來又著三不著四得了些文學獎,出了一、兩本無人知曉的小說,最後都「離場」的朋友,相遇偶聊起,都慶幸說好在當年沒真的聽他的話,否則現在可能餓死就算了,恐怕被抓去瘋人院吧。
不過要見到他,我內心還是頗緊張。將近十一點時,我發了簡訊給他:老師,您順利上高鐵了嗎?他回傳了一個肌肉手臂的貼圖。我又發了簡訊:那我 12:20 會在高鐵站票口外等您。他沒再回訊息。
(相關報導:
駱以軍:黃安展現最噁心的人類行為
|
更多文章
)
當然他不可能記得我是誰?我想他應該在無數次這樣的演講,許多人會自我介紹:「我是你當年文大(台大戲劇所、東吳、北藝大、台北大學、文藝營……)小說課的學生。」他一定也都糊里糊塗,但保持似乎記得但又迷惑的親切微笑。可能他堅持這個行業(或他愛自稱的「手藝」),在這二十年世局的變化,顯得雖不到狼狽、貧困,但終還是一種孤單的老態。年輕人沒人在讀像他或他口中那麼燦爛偉大的小說家們寫的那種小說了,很奇怪的,我的學生(一些幼稚的,整天想找宿舍三四個室友,做什麼『超巨大壽司』、『超噁爛口味三明治』上傳 YouTube 搏點閱率的宅男宅女)都知道他,好像他在臉書是個很會搞笑的阿杯。這真是「今夕是何夕」。我能找到他來我們學校演講,其實也不知該說僥倖,還是心酸?原本我們系上這學期有個「與文學大師面對面」的演講,預算是演講費五千元(會計必須按教育部公定價報銷學程計畫),我們主任完全不懂現代文學,便指派我這菜鳥助理教授去邀講者,我當然不二人選就是想到他,我記憶中(當年我就是坐在下面觀眾席的一個小屁孩)他那像佛經裡,演說得諸天神佛、天上飛天盤桓,全場聽得如醉如痴,每張臉都光輝燦然的場景,我向主任打包票這位講者一定不讓他失望。
但我到他臉書後台發了邀請信,只顯示「已讀不回」,我這多了一份心思,想起他曾在哪次採訪,發牢騷說,台灣不論大學、書店、各地圖書館,給作家的演講費太低了,一個專業作家若以這些演講費當作固定收入,身體一定報銷,他這些年屢患大病,就是這些低廉演講費造成。於是我暗自決定,把系上預算的五千元,自己再掏腰包添加五千元上去(反正簽收單他只需簽那五千元就可),再發了一封簡訊到他臉書後台:老師,對不起,上封信忘了向您報告,我們的演講費是薄酬一萬元,另高鐵交通費會補貼。這下他立刻回信:沒問題!抱歉這幾天太忙,遲覆無禮云云。總之敲定了演講的時間。
我在高鐵站自動通關票柵口外,電子牆打出他搭的那班車已進站,沒有很久,一眼就看見他混在人群中,從電扶梯下來。說實話他是那種很容易在人群中辨識認出的人,也不是說他長了一張喜劇諧星或電影裡惡人的臉(雖然這些年他總在臉書上塑造自己這個形象),或許是他的衣著給人一種「正常人往流浪漢微調一點點」,雖不至格格不入,但擺在一幅畫中就會自然浮出來?或許是他從頭、肩膀、雙臂、臀、腿,都比正常人尺寸略大一些,很像中國古代人物畫,某個官員或主角的菩薩,就比周遭人等不合寫實主義的大號?也許只是我對於要見到年輕時的文學偶像、像心中已有投影預先存放的搜尋者,所以一下就從流動的人群中聚焦鎖定住他?
我趨前和他打招呼,自我介紹,然後引他往停車場走去。他非常謙和,甚至自言自語一些無意義的自嘲自貶的咕噥,到了高鐵站大廳外的開闊空間,他要求我讓他吸一支菸,總之這一切都跟傳說中他的形象很符合,有一些我同齡的同樣是菜鳥老師,當初都是流浪博士在後來都倒閉的南部私立技職專校應聘口試時認識的女生,傳聞說他是個撩妹高手,但真實中並沒有任何緋聞,純粹就是這種邀請演講,接送搭車途中,他非常容易逗得年輕女孩笑不可支,說來是個完全沒架子的前輩,說來他可能在自己隔絕的祕境裡,仍延續著他那個時代對「小說家」的想像,像夏目漱石、太宰治,或是馬奎斯這些拉美作家回憶錄,那些臭烘烘、一群神經病聚在一起喝酒吹噓自己作品多不可一世的版畫中影綽之人吧?
(相關報導:
駱以軍:黃安展現最噁心的人類行為
|
更多文章
)
上了我的車,總之,他像個退休老人(或許像任何一個人的老爸),頹坐在我身邊,怎麼說呢?你會覺得他已進入一種在陽光下坐著,一晃就垂頭打盹的狀況,如他在臉書上常說的,這些年的幾場大病,他已像一台老廢車,該壞的機械部位都壞了,結果最後是連引擎都縮缸了,雖然後來去彈缸修復,又拉出來行駛,但基本上,「那最內裡的生命之樹,已經枯死了」。很奇怪,當我的車在高速公路的大弧彎行駛,或下了交流道進入市區的車陣,我發覺這車內的兩人,其實話題是他從一上車就主導了。他問我的星座?我成家了沒?我是哪裡人?和父母的關係?太太娘家是哪裡人?有沒有小孩?現在住的是自己買的還是租的 ⋯⋯ ,不,他一點都沒有咄咄逼人、躁鬱病愛打聽人家隱私那種讓你不愉快的壓迫感,一切都非常合宜、溫暖、恰到好處的節拍點,我似乎就在最短時期,像公路電影一對已一道駕車漫遊了幾週的老哥們,無話不談,自由交心。我想這是他的本事吧?
這中間,我很想告訴他,我昨晚夢見他。但我想他那張像老水獺一樣狡猾又誠懇的臉,一定會引馬奎斯那篇唬爛聶魯達和一位靠賣夢為生的老太太,他們在同一晚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進入各自的夢境,這我年輕時曾聽過他說的眉飛色舞的一個小說。說不定他會說,是的,我昨天在夢裡,確實看見你轉開門把跑進來我的夢了。誰知道?事實上我還夢見他的妻子,但其實我沒見過他的妻子,完全是年輕時被他那些氣氛迷魅充滿純真荒淫哀傷怪誕的小說裡,那個「妻」的形象。
我差點犯下這個錯誤,在一種怎麼描述呢──像小貓被人類用手指輕柔摳撓頸部的絨毛,那個舒服、放鬆、陶醉,被羊水包覆的安全感──妄想在這剩下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對這位我之於他絕對是陌生人的前輩,傾倒出我的故事,我從沒和任一位同事或朋友說過,我的妻子沒有辦法生小孩,而那是因為她大學時交了一個學長男友,那是個爛人,把她肚子弄大了,然後去人工流產,而且不止一次,然後我和我這個看上去孱弱、像個理工妹的妻子交往之初,她就當作一件極鄭重之事告訴我。我對這樣的事其實缺乏理解和經驗,也不覺得是件事,當然婚後,我母親或她那邊的親戚,難免在我落單時嗡嗡嗡在身邊撩兩句,怎麼還不打算生啊,不用擔心小孩未來學費啊什麼的……但如此我或又要對他描述我母親,我這個單親家庭長大的獨子眼中,那個在菜市場旁一間小鋪幫人篆刻印章的「幸福時光很久以前就被按停碼錶取消了」的女人。
(相關報導:
駱以軍:黃安展現最噁心的人類行為
|
更多文章
)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這種天生的魔力?是否許多人在和他獨處時,忍不住會想將自己最隱密、最脆弱的那一小截故事告訴他?當然可能在他的龐大故事檔裡,這都是非常平凡的人、平庸的情節。他應當習慣了,而完全不把那些碎玻璃割痛這些悄悄傾訴故事之人的莫名其妙段子,當回事吧?
本書
六個抬棺人 ,作者駱以軍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二○一八第五屆聯合報文學大獎、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多屆新聞媒體年度好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