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語言的目地,是讓謊言聽來像真理,讓謀殺顯得可敬,並讓空洞看似堅實。(Political language is designed to make lies sound truthful and murder respectable, and to give an appearance of solidity to pure wind.)
--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悲劇與鬧劇:誰在收割鮮血的政治紅利
2025年 9月 11日,保守主義的青年行動者,31歲查理・柯克(Charlie Kirk)在猶他谷大學遭狙擊身亡。隔日,猶他州長Spencer Cox與FBI宣布逮捕 22歲嫌犯Tyler J. Robinson,初步判斷為「單獨犯案」。然而,總統川普在《Fox & Friends》受訪時,將矛頭直指「激進左派」,並以「右派激進,多是因為不想看見犯罪」為由,淡化右翼暴力;他甚至暗示索羅斯家族(the Soros family)涉案。
這是一種「狗哨政治」(dog-whistle politics)與偏執的選擇性譴責──將「左派=暴力之源」口號化,將「右派=正當憤怒」漂白化。川普沒有以全國領袖的姿態呼籲團結、止息暴力,反而把司法與情報資源拉回權力場域,把個案轉製為動員素材。這不僅扭曲事實,更在社會心理層面降低了暴力的道德門檻。
制度真空的建築師:柯克的政治工程
要理解柯克的真正影響力,必須從他如何「承包管理」一個被共和黨領袖掏空後的制度真空談起。共和黨的傳統組織力式微,他便以 Turning Point USA在全美超過八百所校園設點,將學生社團與青年組織串成網絡;再以 Turning Point Action搭建基層 GOTV動員,取代黨務機器原有的地面工程;同時透過長時段的播客辯論與可快速傳播的短影音,他縫補了保守派媒體生態的缺口,把訊息場域與動員場域緊密整合。
這種全鏈式政治基建,使他能在 2024年搖擺州成為關鍵「節點型」人物。柯克既在辯論場域維持「只是提問」的自由主義姿態,又與神權與反自由主義勢力若即若離,持續測試民主容忍邊界。他的死亡,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斷裂,更是民主語境逐步遭暴力吞噬的警號。
慢火而非爆炸:四要素模型
事實上,美國政治暴力的邏輯,不是瞬間爆炸,而是「慢火」續燃。其燃燒機制可用四要素解析:
1.可燃物:社會族群裂縫──政治極化、不平等、族群邊界之戰、行政權擴張。CEO 對員工薪酬倍數自 1978 年的 30 倍飆升至 2017 年超過 300 倍。
2.助燃劑:人口結構的地位焦慮。白人占比自 1990 年的 75–76% 降至 2023 年僅 58%,預計 2035 年跌破多數。
4.風向:槍枝易得與司法遲滯。2025 年眾議院議長 Mike Johnson 披露,國會議員今年收到 14,000 件威脅,創歷史新高;而司法對恐嚇案件的追訴仍緩慢。
前述任何單一因子未必燃燒;但四者齊備,政治暴力便不再是偶發火星,而是結構性的必然慢火,透過政治人物搧風助長,零星野火就會成為燎原大火。這也是美國特殊性與全球共通性的交會點。
柯克被刺後,美國多位政要取消或延後公開活動。當市民大會與校園辯論被安檢與風險敘事取代,民主的血液循環──可近性與可問責──被迫中斷。這不是「膽怯」,而是暴力在「無須再開一槍」的情況下,已經達成戰術目的:讓公共政治退縮、更遠更冷更疏離。
政治修辭如何腐蝕民主
民主不僅體現在法律條文與制度設計,更在於我們如何稱呼對手、如何界定「我們」與「他們」。當政治修辭被用來掩飾敵意、授權私刑,語言就從對話工具變成了武器。川普的話術正是典型例子:一方面利用「狗哨政治」──表面上看似中立的治安或秩序語彙,實則暗示特定族群與陣營的威脅;另一方面則透過赦免與政治操作,進一步把暴力合理化,將其納入制度常態。
1. 狗哨政治
川普將「打擊左派」與「打擊犯罪」疊影,透過治安語彙來掩護選擇式暴力的正當化。這種狗哨政治讓受眾在心理上逐步接受「不對等對待」,進而把原本不可思議的暴力視為理所當然。
當然,這條修辭的傳統並非始於川普。尼克森以「法律與秩序」為口號,暗示對反戰青年與非裔社群的鎮壓;雷根以「福利女王」的故事,塑造對貧窮非裔女性的仇視,將社會焦慮導向種族化的替罪羊;川普則把隱晦暗示推到公開授權,把治安語言轉製為陣營動員,把「對付敵人」與「維護安全」劃上等號。從尼克森到雷根再到川普,三段呼應,顯示的是一條漸進惡化的修辭傳統──語言愈來愈尖銳,民主愈來愈稀薄,社會的安全值也一寸寸縮減。
2. 赦免訊號
2025年川普大規模在2020年 1月 6日國會暴亂中被定罪者(僅少數涉加重暴力者例外),傳遞出「暴力可被政治化免責」的制度訊號。羞恥與節制隨之蒸發,民主的最低電壓──法治──正在快速下滑。
數據作底的解方
悲劇與暴力的陰影不能只用情緒回應,否則不過是讓怒火再添柴薪。要真正降低風險,必須有可衡量、能執行、可追責的制度設計。以下六組解方並非烏托邦式的願景,而是從數據警訊中逆推的務實措施,目的在於調整誘因、重設規則,讓民主的血液循環能在高風險時代持續運作。
1.選制調校:擴大排序複選(RCV)與開放式初選,迫使候選人收斂語言以爭取次順位票。
2.共和陣線:跨黨派承諾對於「去人稱化」與暴力暗示者,採取「不結盟、不背書、不入閣」。
3.法治前線:針對對公職者的威脅設立「快起訴+高罰則」,並強化跨州協作。
4.行政權日落條款:重大緊急權與關稅繞道須自動失效,由國會再授權。
5.金流透明與反壟斷:曬陽光、重建工會談判力,避免政策淪為資本俘獲。
6.公共空間安全化:以分區、制高點封控、醫療動線與即時偵測取代封閉,讓民主在低風險情境下持續面對面。
從修辭高地到流量政治:巴克利與柯克的代際對照
在美國保守主義的長河中,威廉・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 Jr.)與查理・柯克恰似兩個時代的坐標。前者代表了一種「修辭的高地」:透過辯論、文字與媒體,他將保守主義從陰謀論與邊緣化的社群中解救出來,置於主流思想市場。後者則代表了「流量的政治」:在政黨結構被川普掏空之後,他用社群、短影音與校園動員,為保守主義搭建起一套新型的基礎設施。
兩者不同的是,巴克利時代的保守主義,仍然需要「文明的外衣」來獲得社會合法性;柯克時代的保守主義,則借助川普時代的制度真空與資訊碎片化,直接將憤怒、陰謀與身分焦慮轉化為動員能量。這並不是保守主義的直線延續,而是一次「修辭退化」:從巴克利的論辯文明,到雷根的影像修辭,再到柯克的流量政治。每一次轉折,都讓語言與文明之間的距離更遠。
當平台經濟酬賞尖銳對撞,政治企業家以流量換忠誠,語言的緩衝力被榨乾。柯克之死,成為語言失序的血腥書籤──而如何在悼念與檢討間保持多聲部,則是民主免疫系統的考題。
鏡子與鏡頭
柯克的悲劇,本應是民主的鏡子,提醒社會自省;川普的鬧劇,卻將其降格為鏡頭,把鮮血轉化為選舉素材。
歷史已多次證明,美國的政治暴力能「止於深淵之前」,不是因為領袖忽然慈悲,而是制度仍保有自我修復的韌性:法院的堅持、媒體的監督、政黨的節制、公民的警醒。當總統選擇在鮮血上收割政治紅利,社會更需緊握一條樸素卻莊嚴的準則:凡不能增進法治、鞏固正當、維護權利與守護選舉公正之舉,寧可不做。因為,民主真正的亮光,不在權力的繁華幻影與張揚,而在「克制中的靜默,節制中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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