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待多久？」解析上海菁英飯局的移民密碼，《金融時報》一窺中國中產集體奔赴日本的焦慮與渴望

一個七月的午後，東京上野公園旁的一家咖啡館裡，一位打扮時髦的女士將茶杯輕放於漆面桌上，望向窗外，讚嘆著這座城市的美好。窗外，銀杏大道的樹葉呈現濃郁的夏日翠綠，陽光灑滿通往日本最古老國立博物館的人群。

「我真的、真的很愛這座城市，」她對英國《金融時報》說，「但過去幾個月，我開始改變在家附近散步的路線。」這位化名曹女士（Cao）的企業前高管坦言：「我會走那些中國人不常走的小巷。現在這裡的中國人太多了，到處都能聽見中文……這不是我當初離開中國的原因。」

18個月前，當曹女士帶著孩子從中國來到東京展開新生活時，問題還不那麼嚴重。那時，中國的中產階級尚未將目光投向日本，社群媒體「小紅書」上數十位房地產網紅也還沒開始熱烈討論在東京文京區置產的機會。

曹女士回憶，2024年初，她所居住的公寓大樓裡包括她在內只有三個中國家庭。如今，這個數字增加到了11個。從家具搬運和電梯裡的對話判斷，她知道還有更多同鄉正在搬來。她說，一個新的中國社群正在形成，伴隨著的卻是她當初極力想擺脫的嫉妒與焦慮。現在，她正計畫著第二次「出走」——搬到一個中國人較少的地區。

儘管內心充滿矛盾，曹女士無可避免地是這股蓬勃發展的移民潮中的一員。他們被稱為「潤日」（Run-ri）族：一群為了在中國無法實現的生活方式而移居日本的中產階級。

「你打算待多久？」——上海餐桌上的移民密碼

這是一個無論在日本還是中國，都鮮有人預見的現象。英國《金融時報》採訪了超過20位居住在東京的中國人，他們表示，如今在上海等大城市的晚宴上，最熱門的話題是如何前往東京或大阪，並在那裡留下來。

在東京開了一間中文書店的張潔平透露，這些飯局有一個開啟話題的共同密碼。只要有人問：「你打算待多久？」這就意味著對話將轉向移民的具體操作。

「這代表你想談簽證了，」張潔平說，「對話永遠圍繞著移民。三小時的晚餐，有兩小時都在討論各國的簽證要求、如何出去、如何與當地人結婚、如何租房、如何把父母接過來，以及如何把錢弄出來。每場午餐、每場晚餐都是如此，而每個人都在談論日本。」

這些對話中，隱含著一種對日本的重新評價。儘管經歷了「失落的三十年」，經濟活力看似衰退，但日本在許多方面都做對了。它在和平、經濟自由和財產權等全球指數上名列前茅；政治上，當其他國家陷入狂躁時，它保持了穩定與彈性。這裡有可靠的醫療、言論自由、安全的街道、無與倫比的服務和令人驚嘆的美食。

張潔平認為，除了這些實際考量，這場遷移甚至帶有意識形態的色彩。「過去30年，中國人的心態一直是『離開就是更好』。你離開農村去鄉鎮，離開鄉鎮去城市，離開城市去大都會，離開大都會去美國。而現在，你離開是為了去東京。」 （相關報導： 川普經濟神話破滅？美國8月就業成長急凍，《金融時報》警告「美國衰退警鐘大響」 ｜ 更多文章 ）

「潤日」大軍：重塑日本未來的新力量

這批在歷史特定時刻湧入的「潤日」族，正在形塑日本未來數十年的人口、社會，甚至政治命運。一些經濟學家樂觀預測，這可能是日本邁向「移民超級大國」的早期階段，這股創業能量對老齡化和人口萎縮的日本將是無價之寶。

然而，警鐘也已響起。中國買家推高了東京房價，令許多日本人望塵莫及；日本政府已被迫收緊許多中國人賴以居留的「經營管理簽證」的要求；在2025年7月的參議院選舉中，排外主義的聲浪已清晰可聞。有人預言，一場全面的民族主義反彈可能即將到來。

無論如何，「潤日」族賦予了東京一個它從未預期、也難以量化的新地位。無論是在神保町咖啡館裡針砭北京的知識分子，還是在優質學區附近尋找公寓的現金有限的中產，抑或是穩步佔據東京黃金水岸的富裕階層，以及在麻布、青山和赤坂等高級「3A」地區紮根的頂級富豪——日本首都，正在被重塑為一個中國人的避風港。

「潤日」一詞巧妙地結合了兩個漢字。「潤」主要意指利潤或富裕，但其發音與英文的「run」（跑）相似，傳達了逃離之意；「日」則是日本的簡稱。這個詞彙在2022年上海因新冠疫情嚴格封城後進入主流視野，那次封城被許多國際化的中國人視為「人生的轉折點」。

數字是驚人的。在從未宣布任何開放移民政策的情況下，日本的非日籍人口已悄然激增至約350萬人，接近總人口的3%。在2024年期間，外國居民平均每天增加約1000人，其中約10%是中國人。根據一些預測，到2026年，日本的中國總人口可能將達到一百萬。

豐田Alphard與補習班：新移民的身份標籤

「潤日」族通常有幾個共同點：相對富裕、對教育極度執著、堅信東京房地產是保值工具，以及渴望擁有一輛七人座的豐田Alphard保姆車。

一位41歲的IT工程師在豐洲車站附近的一家課後輔導班接兒子時，向《金融時報》承認：「是的，我是『潤日』族，我想我符合很多描述。」他於2022年從深圳搬來。這所學校所在的區域，中國學生比例已超過10%。同時，東京的國際學校也收到了大量來自中國家庭的詢問，某些學校的詢問比例甚至高達60%。

這位工程師的公寓就在附近俯瞰東京灣的Branz Tower，據當地房地產經紀人稱，這棟高檔住宅約有20%的單位被賣給了華人。在六本木一家華人開設的房地產中介櫥窗裡，附近一棟大樓的三房公寓標價高達3.5億日圓。

「我和妻子想要城市生活，我們原以為在深圳已經擁有了。但在疫情期間，或許更早，我們看到了中國更可怕的一面，」他說，「一個知道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且似乎不再有興趣保護中產階級的國家。離開家鄉很難，但在這裡開始新生活也很容易。」

逃離川普與習近平：日本成為「理性」的第三選擇

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離開的原因不僅僅是國內的壓力。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及其「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運動，讓許多潛在的中國移民將美國從首選名單中劃掉。與此同時，一股被稱為「二潤」的潮流正在興起——那些數年甚至數十年前已移居美國的中國人，正在再次「潤」向日本。 （相關報導： 川普經濟神話破滅？美國8月就業成長急凍，《金融時報》警告「美國衰退警鐘大響」 ｜ 更多文章 ）

一位化名為詹姆斯、曾在上海從事網路媒體工作的男士，正準備成為「潤日」族的一員。他的妻子將以「高級專業人才」簽證移居日本，他隨後跟進。經過廣泛研究，他選擇了距離東京市中心約70分鐘車程的埼玉縣浦和區。他說，那裡房產相對便宜，公立教育也很好。

但所有決策背後，還有更深層的考量：「過去，大家總是想去美國。但現在沒人想去了，特別是有川普在。我們很多人都有中國共產黨黨員身份，這只是為了在商界發展所必需的。但現在，有了這個身份，你很可能會被美國拒發簽證。」

相比之下，東京在政治上感覺更安全。「我不知道美中之間誰會贏，但日本在中間。日本是我開啟第二人生的好地方，」詹姆斯說，「日本穩定，有理性的政治。沒有中國的民族主義者，也沒有MAGA。它只有一個正常的社會。我認為在上海，抱持這種想法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心中都在想著川普的第三個任期或習近平的第四個任期，他們不喜歡這樣。」

就連阿里巴巴創辦人馬雲在2021年底與北京關係惡化後，也選擇了東京作為落腳點。一位馬雲在日本的熟人表示：「這當然不是巧合。更有趣的是，對於那些財富遠不及馬雲的人來說，同樣的考量現在也完全成立。」

地下錢莊與房產熱：新移民潮的灰色地帶

當「潤日」族下定決心後，他們面臨一系列實際的障礙和金融風險。一個由中日企業家組成的平行服務產業應運而生。

為了規避中國嚴格的資本管制，一個龐大的地下銀行系統浮現。據郭先生和另外三位受訪者估計，約有70%由中國買家在東京進行的房地產交易，都涉及這些地下錢莊。

郭先生在中野區一家專門服務中國客戶的房地產中介工作，他估計東京約有50家類似的華人中介。他的許多同事都曾是騰訊、百度、阿里巴巴等中國科技巨頭的員工。

「我們每月收到約200個詢問，每週能成交一兩筆。他們的購買帶有緊迫感，因為他們目睹了中國房價的崩潰，並將東京視為一個房產價值能保值的地方。」郭先生說。

他描述了地下錢莊的運作方式：客戶在中國將人民幣交給錢莊代表，錢莊透過其在非洲的美元創匯進口業務等複雜網絡進行洗錢，最終在日本以日圓現金交付給客戶。整個過程可能只需要一天，手續費約為1%。郭先生說，很多時候，他們就在匿名的辦公室裡，花費大量時間在桌上點算現金。「必須非常謹慎，很多客戶是中國政府官員的家屬。」

這些資金的湧入，最直接的影響是東京的房地產價格。自2022年以來，首都高檔公寓和中心區域土地價格顯著上漲。這也成為日本民粹主義政客煽動公眾憤怒的議題。

思想的避風港：簡體中文書店在東京的興起

除了資本的流動，思想也在尋找避風港。記者出身的張潔平於2024年在東京高圓寺開設了一家名為「飛地」（Nowhere Party）的簡體中文書店。店內擺滿了在習近平治下的中國無法上架的評論、分析與批判性書籍。

這個狹小的空間，成為了這座大城市避風港中的一個「安全屋」。這裡定期舉辦講座、讀書會和討論小組，這些活動在中國被刻意壓制。這是過去三年在東京開設的第四家此類書店。

張潔平觀察到，她的顧客中約60%來自中國大陸。她說，「潤日」族對直接批評中共高層的「辛辣話題」興趣正在減退，轉而閱讀更廣泛的地緣政治主題。 （相關報導： 川普經濟神話破滅？美國8月就業成長急凍，《金融時報》警告「美國衰退警鐘大響」 ｜ 更多文章 ）

學者兼記者增友太輝（Takehiro Masutomo）在他的著作《潤日》中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發現，除了年輕富有的移民外，還有一批年長的中國知識分子正移居東京郊區，並出現在學術活動中。

「我意識到我正在目睹一場流向東京的智識出逃（intellectual flight），」增友說，「我認為他們並非想從這裡發動革命，但這很有趣。簡體中文書店的陸續開設和中國知識分子的集中，是相當獨特的現象。」

​賈葭：我能安穩睡覺了​

因涉嫌參與呼籲習近平辭職的公開信而在中國被拘留的異議人士賈葭，如今透過訪問學者的身份在東京大學找到了庇護。他在YouTube上與其他在日中國知識分子進行辯論，言辭依然犀利。

「來到東京最讓我高興的是，我晚上能安穩睡覺了，我活在沒有恐懼之中。」但賈葭也意識到，東京正在改變他。避風港的安逸正在磨平他的稜角，甚至讓他變得「有點日本化」。他開始覺得，人生除了對抗共產黨，還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事物。

賈葭總結道：「一些中國人試圖在日本尋找中國，另一些人試圖從日本改變中國的航向，而第三群人，則一到東京就努力忘記中國。」 （相關報導： 川普經濟神話破滅？美國8月就業成長急凍，《金融時報》警告「美國衰退警鐘大響」 ｜ 更多文章 ）

這個評價或許完美捕捉了許多「潤日」族的心態，但對於東京如何看待這群迅速擴張的新居民，至今仍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這批新來者提醒著人們，這座城市最偉大的資產是其重塑、重建和重新想像的能力。這種能力曾歷經戰爭、天災和經濟災難的考驗。如今，它能否成功應對這場史無前例的移民潮，全世界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