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獨立樂迷心中,鄭宜農的台語歌像是流轉在歲月裡的溫柔呢喃,用一種貼近土地的聲音,把愛、思念、離別與希望唱進心坎裡。在前作《水逆》,他嘗試用音樂打破聽覺上的語言邊界,探討語言的根本源自人類擁有強烈的溝通慾望。今年發行的新專輯《圓缺》,不僅延續天文學的主題,更大膽地以台語結合電子樂、快節奏聲響,刻畫人與人之間的各種情感面目,把無法被定義、看似說不出口的缺憾寫進歌裡 ,《圓缺》就像是《水逆》的續集。
《圓缺》裡那些難以開口的獨白 談起《圓缺》的創作初衷,鄭宜農表示,「缺憾」這個主題, 好像到 了自己38 歲時 才突然有信心,能以最精簡的詞語寫出來,無須複雜的詞句、過度的故事鋪陳,「 當然還有一點是, 《圓缺》 主要在講時間的流逝 、 生命的脆弱,這個階段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包括我的父母 、 我身邊在乎的人,像是我阿嬤的生理機能都在退化,你看見他們的頭髮變白,還不好意思告訴對方,其實他也越來越聽不到你講的話,這個感受蠻可怕的 。」
鄭宜農說這段話時語氣從容平靜, 但 這是他正在面對的恐懼。
在 《圓缺》的前導介紹裡, 鄭宜農談到專輯像是一本詩集、一齣獨白,試圖接近語言無法觸及之地,同時是一場多重形式的「共感」實驗。他向我們分享,在自己的生命中,時常出現「語言無法完整承載情緒」的經驗,像是在創作,及生活中各種反覆發生的瑣碎瞬間。鄭宜農舉例,從小就不擅表達的他,之前常在訪問或講座中難以準確傳達內心想法,或是和家人、朋友們的理解不同,這種語言上的挫折,從求學階段一路蔓延至日常生活,更曾帶給自己關係上的裂痕。
雖然他藉由每一次站上舞臺、藉由創作、藉由不斷不斷地講,以及身邊所有人的愛慢慢突破,但語言帶給鄭宜農的遺憾感是一輩子的,未曾消失。
在鄭宜農的生命中,時常出現「語言無法完整承載情緒」的經驗。(圖/李予樂攝)
《圓缺》的種種掙扎 關於 《圓缺》的製作期,鄭宜農透露,一半以上的歌是自己已完整編曲,再給專輯製作人Chunho (何俊葦)修改,當中兩人有不少拉扯,「例如我本來編了一個 Dream Pop (夢幻流行),結果他回來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我就很袂爽(不開心) , 想說我編這樣有我的意思。 」
以〈未曾準備好〉為例,前奏與尾奏 Chunho 都做了 R everse (倒轉),這是他所定義的時間,想要表達一種「我一直沒有準備好,要怎麼準備好?」的心情。
另一曲〈圓缺〉對鄭宜農來說,則是很有趣的存在,他表示,首先 它擁有強烈的電子感、結構很複雜,「然後光聽那個 bea t (節拍)、音樂本身 ,是非常冷冽的,但我寫的是日常,寫我們對坐 、 我們吃飯 、 我們聊天 、 我們讓時間流過,卻突然接 《 水調歌頭 》, 這整個過程太怪了。 」 結尾出現的短笛及大提琴聲,再讓 〈圓缺〉轉換成另一種風格。鄭宜農說, 「我在想生命、想生活的碎片,最後想到 《 水調歌頭 》,Chunho 也是丟一個 click (節拍器聲音)跟一些爆裂聲,全部東西都是拼湊來的,最後我們決定組在一起。 」
〈圓缺〉寫的就是你我的人生,鄭宜農笑稱,Chunho 讓本來「冷 」 的音樂有了溫度。
被問到創作 〈牽我〉與〈圓缺〉時,心中有一位對象或一個物體嗎?鄭宜農回應, 「一直都會想著人。」現在更能成熟處理 「情感很多」 的情緒的他,才寫得出像 〈牽我〉這種 「農式情歌」; 〈圓缺〉日常的詞句凸顯最深的情感,描繪明知生命不完美,仍努力地去愛、建立彼此的生活,希望在精神上創造連結的永恆渴求 ,「 所以如果大家要說這個感覺是有對象, 那 OK 啊,就他是有對象的,可是你要說是誰?他可以是任何人。 」
相較其他作品,在〈未曾準備好〉中,鄭宜農對 「遺憾」的描寫更具實感也更直接,想著自己已逝的外婆 、養了 19 年後安詳離去的貓咪,再看向年逾 90 歲、走路越來越慢的阿嬤,還有髮鬢漸白、身體各種機能逐漸弱化的雙親,這首或許不是歌迷心中最有亮點的歌,卻是整張專輯裡,最無修飾的作品 。鄭宜農坦言,在家中錄 音時,從 demo (初步錄音版本) 開始就在哭,進錄音室也會錄到哽咽,「重點是這很赤裸,我討厭哭,但那個東西 (指生死) 就是會碰到,我要面對它。 」
《圓缺》中〈未曾準備好〉一曲對「遺憾」的描寫更具實感也更直接,鄭宜農坦言,錄音時常有情緒起伏,甚至錄到哽咽。(圖/李予樂攝)
鄭宜農與李瓏的完美結合 〈寬寬仔來到祢的面前〉是一首融合台語及韓語的合作曲,由鄭宜農與韓國歌手李瓏攜手創作,帶出 《圓缺》「人因瑕疵而存在、美麗」的核心概念。兩人擁有不少相似點:身分多元、出版文字作品、對社會議題有一定程度參與、喜歡隱喻等,「 但即便如此,我們寫這首歌的做法 、 我們的選擇跟我們講出來的東西還是非常不一樣。 」身為I 人的鄭宜農笑說李瓏很E ,「他是魔羯座,我是雙魚座」,自己都在講精神層面的意象,李瓏卻總從具體的「麵包思維」角度出發, 像是道出社會上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因此,寫歌時該如何完美結合,讓鄭宜農傷透腦筋。
在經過大量的對話後,找到了解方:以一個問題看雙方如何回答,問題是「 人類的世界為何會長成現今這個樣子 ?」鄭宜農 講了各種感情事, 「 最後我說,我只有一顆肉做的心,這是我最真實的事了,我用了『肉』這個字,我從沒有用過。 」李瓏則 回覆一個有限的身體,因為對他來說,所有事都是身體的事。
心與身體結合成完整的 「人」,他們事先沒有講好,沒有將彼此的差異越拉越遠,努力並存著,最終合而為一 。
要學會與「缺」共存 前張專輯 《水逆》,鄭宜農點明人學會語言是因為擁有溝通的慾望, 「我們想要跨越孤獨 、界線, 很多東西在腦袋裡,然後我們好想讓對方知道,所以非常努力地學習語言,《水逆》指的溝通就是這個,10 首歌寫出人們多麼想表達。 」 《圓缺》 則在講 「學會了語言,然後呢?」 是張語言的極限帶來缺憾的作品 。
從專輯曲序與歌詞設計中,不難發現《圓缺》圍繞著「圓滿」與「缺憾」、「出生」與「死亡」等二元對立的意象, 人的一生究竟在追求圓滿,還是學會與「缺」共存?鄭宜農認為,人不可能會有「圓滿」的狀態, 「你不可能長生不老 、 不可能永遠覺得自己很棒 、不可能 任何事情都很順利 , 這裡面有各式各樣的跌跌撞撞和需要取捨的時候,大家常問我這張專輯到底圓在哪 ? 我覺得,當我們可以與這些缺憾共處時,心裡可能就會圓滿,知道要怎樣直視這個東西了。 」
《圓缺》是鄭宜農個人第2張全台語創作專輯,當中圍繞著「圓滿」與「缺憾」、「出生」與「死亡」等二元對立的意象。 (圖/李予樂攝)
作為連續發行2 張全台語專輯的歌手,鄭宜農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擁有「創作者」與「娛樂產業參與者」的雙重身分。他不會刻意強調自身的語言立場,反倒希望作品本身能自然地與聽眾建立連結 、 毫無負擔地沉醉其中,進而讓他們 體會當代人透過語言表達情感的種種樣貌,如此沉浸在台語世界的體驗,不僅能使語言存續,也是鄭宜農參與文化傳承想完成的最大目標。
專訪最後,鄭宜農聊到對未來的想像,首先是更多場的海外巡演,自己一直在努力中,他表示,台語專輯對海外聽眾而言較難取得共鳴,所以 《圓缺》主打的 電子樂,便成通往國際市場的關鍵;至於長遠計劃 ,他還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要在下一部作品講什麼,不是沒有東西講,而是我到底要講哪一個,甚至連要用什麼語種都還要想一下 。 」
之後的事等到之後再說, 但至少現在, 《圓缺》就是鄭宜農留給自己的獨白,無論是語言,抑或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