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擇雅專文:彩雲.蚊蚋.餅─張愛玲的反不反中三階段

2020-09-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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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張愛玲遠走後,寫上海的文章那麼少,翻來覆去只有這篇。於別人來說也許算不上思鄉,對她來說這樣就是了。所以,她到底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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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說她讀到大陸一篇小說〈八千歲〉(她沒寫作者是汪曾祺),裡面有一位節儉富翁總吃草爐餅,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二戰時她常聽到的小販叫賣聲是在賣這個。

再來是叫賣聲的描述。張愛玲解釋那不是平民化食品,而是貧民化。小販她碰過一次,她描述了他的既黑又瘦。有一段特意把鏡頭拉遠拉高:

沿街都是半舊水泥衖堂房子的背面,窗戶為了防賊,位置特高,窗外裝著凸出的細瘦黑鐵柵。街邊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筆直的白圓筒樹身映在人行道的細麻點水泥大方磚上,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晒褪了色,白紙上忽然來了這麼個「墨半濃」的鬼影子,微駝的瘦長條子,似乎本來是圓臉,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見嚇人一跳。

為了突顯這 「嚇人一跳」,下一段問一串問題,小小的籃子怎麼夠賣,一天是賣幾籃子,等等。再下一段卻筆鋒一轉:

這些我都是此刻寫到這裡才想起來的,當時只覺得有點駭然。也只那麼一剎那,此後聽見「馬……草爐餅」的呼聲,還是單純地甜潤悅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異樣的人。至少就我而言,這是那時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鄰家無線電的嘈音,背景音樂,不是主題歌。

這段文字像不像在反駁〈中國的日夜〉裡「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那一段?事實上,〈草爐餅〉雖然取材上看似〈談吃與畫餅充饑〉補遺,意象卻與〈中國的日夜〉高度重疊:都有陽光與洋梧桐,都有街聲與小販叫賣聲,都有路上偶遇的窮苦人家。差別是〈中國的日夜〉寫了許多窮苦人家,〈草爐餅〉則集中寫一個。

〈中國的日夜〉寫許多窮苦人家,是要突顯作者在他們之間的歸屬感:「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彷彿我也都有份。」到了〈草爐餅〉,她跟黑瘦小販就沒什麼連不連一起了。她住高樓,本來就不是這種食品的銷售對象。小販於她只是聲音來源,街上相遇一次也沒好好看他的人,只覺得他叫賣聲「單純地甜潤悅耳」,卻連那三字是「草」爐餅不是「炒」爐餅都不知道。

文章最後一句:「也不知我姑姑吃了沒有,還是給了房客的女傭了。」這個結尾強化了全文的核心概念:作者對小販的一無所知,也不覺得好奇。夾縫文章,就是年輕人的無知。

這是張愛玲晚期作品反覆出現的主題。《小團圓》中的九莉就是對母親的付出很無知,還錢那幕才會生出殘酷的念頭。〈色˙戒〉中的王佳芝就是對男人無知,救易先生一命後才完全沒想到易先生會殺她滅口。〈相見歡〉結尾,明明苑梅將來最無望,她卻只想到兩個老太太無望,也是年輕人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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