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逝者》台灣曾經有個升五星紅旗的武裝基地！從貧農小鬼到左派印刷廠老闆，他在山裡學革命、在牢裡學識字

白色恐怖記憶日後不到一週的時間，25日在新北市立板橋殯儀館，89歲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王文山，與他寄望的「新中國的太陽」告別了。認識王文山的人，都叫他「王大哥」；但72年前他被捕時才16歲，獄中政治犯前輩們看到他，總摸摸他的頭，問一句：「小鬼，你從哪裡來的啊？」

山裡突然來了一群「紀律嚴明」的陌生臉孔

現今新北市石碇區光明里，當年的台北縣石碇鹿窟村，王文山1937年誕生於此處一個務農家庭。1949年12歲還是個牧童的王文山，察覺到山間裡出現不平靜，一些陌生臉孔的外地人陸續來到了這裡。「在我眼裡所及，他們都是很實在的人，在那麼艱苦的山上，過年時請他們到家裡吃飯，他們因為受組織紀律的約束，寧願餓到吃魚腥草，也不敢到村民家裡打擾。」

年幼王文山見到很正派的「組織中人」，正是因《光明報》被破獲而轉移的中共台灣省工委地下黨人，他們在鹿窟村民陳春慶的引介下，在鹿窟地區建立基地，並組建「台灣人民武裝保衛隊」。王文山的家人幫忙在山頭劈柴、蓋炭窯、製木炭，後來他才知道這些事情都是在替組織做掩護。

1951年王文山的父親王木興遭毒蛇咬而離世，在家停棺期間，重要幹部林三合與林素月夫妻前往祭拜，在棺材旁豎起了五星紅旗。不識字的王文山，在山間與這些「尖腳細手」（閩南語，指非做粗工者）的人同生活、同勞動，跟他們學起了社會制度的不合理，包括地主對佃農的剝削，以及土地革命等。王文山加入了負責採買、掩護和訊息傳遞的「小鬼隊」，由「蕭指導員」單線領導。

王文山口中的「蕭指導員」，人稱「老蕭」，本名劉學坤。來自高雄的劉學坤，1948年宣示加入地下黨，1949年與光復初期有「台灣第一才子」之稱的呂赫若赴鹿窟建立基地，擔任「台灣人民武裝保衛隊」指導員。1952年底，國民黨政府循線查獲鹿窟基地，深夜派重兵團團包圍，逮捕300餘人，其中35人遭槍決，近百人被判有期徒刑，鹿窟基地案成為台灣白色恐怖初期最大的一起案件。

在「獄中大學」學習注音符號和馬克思主義

經過一夜的大圍捕，王文山與眾人被抓到了當地的「菜廟」（光明禪寺）。他還記得自己被命令趴在大板凳上，4肢被手銬銬在椅腳，不斷被藤條鞭打，打到小便都失禁，但他仍咬牙苦撐，堅不吐露所知的組織內情。經過兩年多的關押審判，剛滿18歲的王文山，以被誘參叛亂組織的罪名，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輾轉於保安司令部保安處看守所、軍法處看守所，也曾被送往火燒島（綠島）新生訓導處服刑，王文山在獄中結識了大批年輕知識分子，有人教他注音符號，有人教他馬克思主義理論、唯物辯證法。他還記得，只要有人將被送去馬場町刑場槍決前，都會在《安息歌》「你是民族的光榮，你為愛國而犧牲……」的歌聲中，高喊「中國共產黨萬歲！」「毛澤東萬歲！」等口號，與獄友一一握手道別。 （相關報導： 「以色列、美國無法無天！」以巴衝突激進化，香港戰地記者：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解開死結 ｜ 更多文章 ）

1962年王文山刑滿出獄，起初靠著當礦工為生，不只經歷了多次重大礦災，還落得了矽肺痼疾，長年氣喘，晚年更受此病所苦。後來在七弟的建議下，改行從事印刷，再獨資成立「新陽印刷」，取「新中國的太陽」之意。王文山承接了理念相近受難者「老同學」的印刷業務，甚至更成為了「左派印刷廠」。許多社運人士在聽聞王文山過世的消息後，不約而同緬懷起曾經請他印刷文宣的過往。

在印刷工作之餘，由於在獄中奠下的信仰理念，王文山站到了勞工運動與統一運動的街頭前線。舉凡五一勞動遊行、反帝抗議美日示威等場合，都能看到他的身影。2004年王文山接任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台北分會會長，2020年他以1950年代白色恐怖倖存受難人代表的身分，站上了「秋祭」的講台上，在青年後輩的協助下，語帶哽咽地憶述了他所親身經歷的「鹿窟案」。

無知的鄉下人仍然明白是非曲直與公平正義

針對許多研究認為當年他們加入組織是「被騙」、「遭利誘」的說法，王文山反而心平氣和的回應道，或許他們在這些學者眼中是「一群不明事理的、無知的鄉下人」，而一開始他不識字、不懂社會主義理論也是事實，但他在山上和牢裡見過「容貌始終年輕」的地下黨人，知道什麼叫做是非曲直，什麼是公平正義，也深刻體會過階級壓迫。因此，他「深知兩岸敵對的狀態下，受苦的不會是位居廟堂的高官政客，永遠都是為數最多的勞苦大眾。」

「美麗的旗，莊嚴的旗，革命的旗，團結的旗，四顆金星朝著一顆大星，萬眾一心朝向人民革命，我們守衛它，它是我們的尊嚴，我們跟著它，它引領我們前進、前進、向前進！革命的旗，團結的旗，旗到哪裡哪裡就勝利！」這首改編自中國大陸詩人艾青作品《國旗》的歌曲，是王文山在獄中與難友所學的「紅歌」之一，他到晚年仍琅琅上口，似乎反映了他一生的牽掛：「我永遠忘不了，鹿窟山中飄揚著一面紅旗」。 （相關報導： 「以色列、美國無法無天！」以巴衝突激進化，香港戰地記者：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解開死結 ｜ 更多文章 ）

3月8日，王文山妻子王玉燕往生，走得相當突然。一個多月後，4月27日晚間，這位8旬的「小鬼隊」成員與世長辭。拍攝王文山紀錄片的導演吳佳明告訴《風傳媒》，當天傍晚接到家人電話，告知王大哥已彌留，他趕到汀州路三總時，儀器上血氧量時不時跳動。他靠近王文山耳邊說：「王大哥，您安心的去吧！祖國已經強大起來了，您的任務完成了！」之後儀器上的數字逐漸歸零，「我想，他應該是有聽見這段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