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江岷欽觀點：2025─民主重新定價的一年

程序法律正義，是文明社會與叢林世界之間的最後一道防線。(Due process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 civilized society and a jungle.)—史上任職最久的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 威廉·道格拉斯(William O. Douglas)

當代民主的崩解，極少源於坦克輾過街道的瞬間，也幾乎不以戲劇性的外來入侵作為終結形式。其真正衰弱的時刻，往往更安靜、更日常：當人們開始盤算風險、衡量代價，當反對不再是一種權利，而成為一筆可能讓人傾家蕩產的成本。2025年的美國，正是這樣的時刻。選舉依然存在，憲法條文尚未撕毀，但民主已被悄悄重新定價。

這不是情緒化的文明輓歌，而是一套可驗證、可比較的政治診斷。政治學者史蒂夫·列維茨基(Steven Levitsky)與丹尼爾·齊布拉特(Daniel Ziblatt)提出過一個冷靜而殘酷的衡量標準：判斷一個國家是否仍然是民主政體，關鍵不在於是否還有選舉，而在於「反對政府的成本」。在民主體制中，公民可以批評、捐款、組織、抗議，而不必擔心來自國家的報復；在威權體制中，反對會被標價——透過調查、訴訟、稅務、行政刁難，甚至默許的暴力威脅。

依此標準，2025年的美國已經出現清晰的轉向軌跡：民主不是一夜之間的政變，而是一種「合法外衣下的恐懼治理」。這正是競爭式威權最危險之處——它不需要取消民主的語言，只需要讓民主的實踐變得昂貴。

權力的精算學：為何反對突然變得這麼貴？

2025年的行政權力，展現出一種高度現代化的威權技術：政府不必在法庭上贏得定罪，只要讓你輸不起。政治性調查、選擇性執法、政府合約與許可的槓桿、曠日費時且成本高昂的訴訟，構成一套冷冽而有效的算術：耗盡即勝利。

這種治理方式的關鍵，不在於法律是否站得住腳，而在於寒蟬效應。當企業、學者、媒體、地方官員都必須先計算「如果我說了，會不會被盯上」，公共討論自然收縮，異議自然延遲。民主並非被禁止，而是擔心被拖慢、被嚇退、被個別化處理的自我審查。

然而，2025年也顯示出民主尚未完全潰散的另一面。多起案件中，大陪審團拒絕成為政治工具；法官以程序瑕疵擋下起訴；陪審制度在關鍵時刻踩下煞車。這些都不是英雄敘事，而是制度本能的回彈：只要程序仍在，行政權力就無法一路橫行。

程序的死亡與結果的暴政

若說反對變貴是政治的症狀，那麼程序的崩解，則是民主層級的病灶。法律史家約翰·威特(John Fabian Witt)指出，2025年真正死去的，不只是某些制度，而是一個曾經把美國社會勉強黏合在一起的核心信念——對正當法律程序的信仰。

事實上，這種信仰並非天真。20世紀中葉的美國，正是在對抗納粹與史達林體制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一種共識：價值或許分歧，但解決分歧的方法必須共同。正當程序的真正功能，從來不是效率，而是把國家暴力鎖進流程。 （相關報導： 江岷欽觀點：川普的跛鴨提前到來─當權力失語、制度甦醒、民主開始問責 ｜ 更多文章 ）

然而到了 2025年，左右兩邊都厭煩程序。右派以效率與安全之名跳過正當程序；左派則以「建設、供給、速度」反省官僚遲滯。於是，「結果」成為唯一道德，而程序被視為拖累。這裡浮現一個深刻的文明弔詭：程序一旦被嫌慢，裁量權就會落入最不受約束的人手中。

原來，民主並不需要被推翻，只需要被「跳過」。

政黨政衡失靈，社會被迫接手

歷史上，政黨曾是民主的第一道防線，負責把反憲政人物擋在門外。但在美國，這道防線早已瓦解。當守門人失職，民主只剩最後一條路：社會動員。

2025年，美國逐漸看見這條路的輪廓。地方選舉的翻轉、跨群體的街頭抗議、消費者對企業的集體壓力、專業社群的聯合發聲，開始產生一個關鍵效果：分攤反對的成本。威權專制最怕的，不是單一英雄，而是「你抓不完的人」。

這類動員並不浪漫，也不總是成功；它只是務實地降低恐懼的邊際成本。當沉默不再是最安全的選項，民主才重新獲得呼吸空間。

冷數據的警告：情緒政治的天花板

從《經濟學人》式的冷數據角度看，2025年也揭示了情緒動員的結構性限制。民調顯示，川普的整體支持度長期徘徊在低位，經濟表現與生活成本的不滿持續累積。他的強硬姿態無法替代購物帳單，文化戰爭更無法支付房租。

當選民重新把日常生活的「買不買得起」置於意識形態之前，政治動員就會撞上天花板。結果崇拜無法解決通膨與不安，這不是道德判斷，而是經濟事實。

川普為何變弱：重新定價開始回調

因此，2025年底的政治圖景呈現一個耐人尋味的弔詭：川普造成了深遠破壞，卻未能完成奧班式的全面權力整合。原因不在於其節制，而在於社會逐步讓「反對成本」變得比較划算。

三個訊號尤其關鍵：

第一，司法與陪審對川普某些行政命令的制度性拒絕，使政治報復的難度變高；

第二，民主黨內裂縫削弱了「全體噤聲」的恐嚇效果；

第三，民生壓力迫使部分支持者重新計算現實利益。

再加上川普在赦免權上的交易化與利益疑雲，權力的道德敘事開始失真。當程序被視為可隨意跳過的障礙，任何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恐懼因此開始外溢，轉化為自保與觀望，反而削弱川普權力的動員能力。

給台灣的一面鏡子

對台灣而言，這不是遙遠的美國故事，而是一面清晰的鏡子。外在安全固然重要，但民主真正的韌性，來自內部制度的日常運作：讓反對不必付出毀滅性代價，讓程序不被效率口號輕易拆解。

民主的敵人，往往不是坦克，而是捷徑——跳過正當法律程序的行政捷徑。

重新定價，仍在進行

2025年，民主沒有被判死刑；只是貼上新的價碼。有人試圖把反對變成奢侈品，也有人努力把它拉回可負擔的區間。這場拉鋸不靠救世主，而靠無數次微小卻關鍵的選擇：拒絕當共犯，拒絕把恐懼正常化。

民主很少敗於砲火，卻常敗於自我調整；而它真正的自救之道，往往藏在最樸素的事實裡——當反對不再昂貴，權力就會開始收斂；當程序重新變得可信，民主才有可能繼續前行。 （相關報導： 江岷欽觀點：川普的跛鴨提前到來─當權力失語、制度甦醒、民主開始問責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