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5年初再次秉政之後,川普曾說,在第一任期,我既要管理這個國家,也要努力存活下去;而第二任期,我則要管理這個國家和這個世界。
美東時間12月4日深夜出台的這份川普第二任期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文件,可謂是於今完全掌握了美國國家機器的川普及其團隊,主觀上期待如何運營世界,以及釐定美國和世界其它部分關係的宣言書。
和過往面面俱到、把全球地緣熱點和前沿關鍵議題悉數一遍的國安戰略文件不同,這份川普2.0的國安文件開宗明義地承認到,美國不可能對全球所有國家、所有區域和事態,都投以同等的關注。
美國政府和美國的資源,將優先為美國利益和與美國利益重大攸關的事項來服務。川普政府將與過去由外交和戰略菁英主導的傳統截然兩斷,放棄永久地主導全世界的事務,「其他國家的事務,只有在直接威脅美國利益時,才與我們相關」。川普政府批判道,過去的這些菁英,「嚴重誤判美國人民的意願——美國民眾並不願永遠承擔那些與國家利益毫無關聯的全球性負擔。」
準此,在此指導下,川普政府把其政策焦點做出了排序:
一,確保美國在整個美洲大陸具有壓倒性的優越地位,且其他任何強權,不能在此發展對美國有威脅的存在──川普逕稱之為門羅主義的川普續篇。
二,開放和自由的印太區域。但保持印太的開放自由,並不是為了如何在印太地區深化民主、對抗威權主義的威脅──這套「民主vs.威權」體系全球對抗、由拜登政府的自由主義菁英和新保守派棋手們共同買單的論述,如今暫時被川普政府封凍。
川普所著眼者,是印太地區那些對美國至關重要的關鍵航路,不能被任何其他國家所控制、收費,乃至憑其意願或斷或開。此外,美國也必須在作為全球下一階段經濟發展引擎的印太區域中,佔據有利的地位,分最大的一杯羹。
三,則是明幌幌地貶抑歐盟和戰後數十年來,特別是後冷戰時期由歐洲推動的多元自由主義價值。
主張美國要幫助歐洲「復興」其「驕傲的歷史與文化傳統」,支持歐洲的右翼政黨和政權;鼓勵歐洲和美國一起,終結大規模跨境移民的時代;拒斥歐盟等跨國組織和超國家機構對主權國家權力的介入;以及協助歐洲,平衡其與俄羅斯的尖銳關係。最重要的,還要給北約的不斷擴容進程,畫上暫時性的終點。
對中東,川普政府的表態並不新鮮,重點在於確保能源供應、終止無休止的戰爭,放棄小布希時代以來,新保守主義者不斷試圖在中東傳播西方式民主和進行「國家建構」的嘗試,以及維繫以色列的生存,和防止中東成為恐怖攻擊和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策源地。
而非洲,這個全球人口增長最快速,到本世界中葉料將占全球人口四分之一的大洲,川普文件只用了半頁紙的空間放在最後述說,並聲言將終結以援助和扶貧為主導的對非方針。
從川普文件中,還可以清楚看到川普政府自身,已將過去人們大致能從具體實踐中歸納總結的川普特色的美國外交戰略,使其成文化。以下,謹將與台灣處境和兩岸關係最息息相關者,分列如下:
文件批評,過去的美國兩黨外交「菁英」們,「允許盟友與夥伴將自身安全成本轉嫁給美國人民,有時甚至把美國拖入那些對他們至關重要、但對美國僅屬邊緣甚至完全無關的衝突與爭議」(They allowed allies and partners to offload the cost of their defense onto the American people, and sometimes to suck us into conflicts and controversies central to their interests but peripheral or irrelevant to our own. )。
而未來,川普政府將更加嚴苛地審視盟友和伙伴的訴求,更嚴格地評估每一種可能把美國拖進戰火的情境,為美國進行對外軍事干預,設下更高的門檻。
一如這段表述所言的,「對於像美國這樣擁有大量多元利益的國家,完全僵硬地遵守不干預主義並不可能,但這樣的原則應建立起一個很高的門檻,用以判定何種對外干預才是正當的。」(Yet this predisposition should set a high bar for what constitutes a justified intervention.)
B.將促進和服務於美國的經濟發展,而非其他(意識形態制霸、美國民主之推廣),視為美國國家安全政策的目標──
文件稱,「美國經濟是美國生活方式的基石,它承諾並提供廣泛而普遍的繁榮,創造向上流動性,並獎勵努力工作。美國經濟同時也是美國全球地位與軍事力量的根本基礎。」
與此同時,該文件也申明,經濟安全是國家安全的根本。
準此,美國的國安政策,要追求對能源的全球性的宰制,恢復美國在石油、天然氣、煤炭與核能領域的能源優勢,並讓關鍵能源組件回流美國。文件將之列為「最高戰略優先事項」。
要能做到這一點,方才能夠以「便宜且充足的能源能在美國創造高薪工作、降低消費者與企業成本、推動再工業化,並有助於維持美國在人工智慧等尖端科技領域的優勢」。而這也是川普政府的經濟與安全意識形態,對選民所許下的承諾。
與此同理,否認氣候變化理論、拒絕淨零排放意識形態,也都在同一個脈絡下,並稱這麼做,已經「重創歐洲、威脅美國,並補貼了美國的對手」。
和川普首個任期的國安戰略文件,將中國大陸和俄羅斯並列為「修正主義強權」,警惕中國將與美國競逐全球秩序的主導力相比,2025年的這份文件,把控扼和對抗中國的顯性目標,轉為以經濟理由著眼。
另外一大套實際指向中國的不點名批判,則立足於美國必須保護「本國的經濟和人民」,而要終結的外國行為則包括掠奪性、由國家主導的補貼與工業政策;不公平貿易行為;大規模智慧財產竊取與工業間諜行動;對供應鏈的威脅,使美國可能無法取得關鍵資源,包括礦產與稀土元素;出口芬太尼前體,助長美國的鴉片類藥物危機,以及宣傳、影響力操作、其他形式的文化滲透。
除了最後一項之外,其他前面幾項,都曾出現在川普政府和中國政府交涉的談判桌上。
然而,川普政府的意識形態中,又承認大國的「獨特地位」─文件中雖然沒有用「特權」這個詞,但卻也寫到「大國因其規模、財富與力量而擁有更大影響力,是國際關係永恆不變的事實。」(The outsized influence of larger, richer, and stronger nations is a timeless truth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
川普政府治下的美國,雖然拒絕追求全球性的支配地位,也必須防止其他國家在全球範圍或區域範圍內建立霸權;但是,美國將不會去浪費血汗與財富,「去壓制所有大國與中型國家的影響力。」(As the United States rejects the ill-fated concept of global domination for itself, we must prevent the global, and in some cases even regional, domination of others. This does not mean wasting blood and treasure to curtail the influence of all the world’s great and middle powers.)
在這個邏輯下,文件聲稱,美國和不同體制的大國打交道,並不虛偽,而且符合川普的「靈活現實主義」(Flexible Realism) 。
它稱,美國在與其他國家交往時,將以「可能且可追求的目標」為基礎,尋求和平的商業目標和良好關係,而非「強迫它們接受民主化或其他與其傳統與歷史大相逕庭的社會變革」。
文件還強調,在「敦促理念相近的朋友遵守與美國共享的規範,並藉此推動美國利益」之際,美國本身同「制度與社會與美國不同的國家」保持良好關係,毫不矛盾,也並不虛偽。
簡潔地來說,美國例外論的兩面性,在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一方面,和中、俄等國家打交道、維持良好關係並獲取商業利益時,美國固然毫不需要羞赧和抱歉;但於此同時,與中、俄等有宿怨的其他較小友盟或夥伴,若欲同中、俄等大國抗衡角力,美國的立場亦無不可。
然而,不言而明的前提是:一,只要你們的這種抗衡,體現為多買美製軍備、服務於美國工人和製造業利益;二,不要在美國未允准或未準備好的情況下,驟然把美國拖進一場「汝等的、而非美國的戰爭」即可。
不過,川普之所以要維持「自由開放」的印太,其目的在這份文件中,有了更直截的澄清,即要「維護關鍵海上航道的航行自由」,「維持安全可靠的供應鏈以及取得關鍵原材料的能力」。
其所重者,不再是如何挾台灣以制中國大陸、也未必是圖存台灣以待和平演變中國大陸。
最重要的目標,根據文件所稱,乃在於:一)台灣備受關注的理由之一,是其在半導體生產上的主導地位。二)台灣可使第二島鏈門戶洞開,台灣島也可把東北亞、東南亞分割成兩個獨立戰區。三)考量到全球三分之一的海運經過南海,台灣問題對美國經濟具有重大影響。
正是上述這些非常「唯物」的理由,而非台灣人民所可能冀求的其他因素,使得美國把阻止台灣發生衝突、「最好是透過維持軍事的壓倒性優勢來嚇阻」,當成是首要任務。
也正是因為欲維持台海現狀可控、不生變,以及台灣不被「奪取」,美國乃不支持任何改變台海現狀的企圖。
然而,也如文件所陳,這項工作「不能,也不應該由美軍獨自承擔」,而是要由所有第一島鏈線上的盟友與夥伴共同出資、提高國防投入,並允許美軍更大程度使用其港口與設施,方能完成。
然而,這裡也恰恰留下一個未來可能成為導火索的伏筆。
對第一島鏈上的其他行為者,如韓菲日等而言,美軍使用並擴大使用其港口、島嶼與設施,都有既定的美國與其雙邊防衛協定框架可做依託;但如果下一步要擴大使用的是台灣的設施,台灣如何應對這一索求,並平衡此舉可能在兩岸關係和軍事對壘上所將立即帶來的當面成本?
此外,美國果若對台灣提出上開要求,則這種實質上恢復美軍機艦進出駐泊台灣的行為,也將使中國大陸和美國的雙邊關係顯著生波,甚至瀕臨再度破裂。
在這一段的尾聲,文件稱,在防衛態勢上,要使「第一島鏈的海上安全議題」能夠連結起來,亦即結成第一島鏈的「合縱」之勢,才能強化美國與盟友「阻止任何奪取台灣的企圖」。
而最後一句話,則似乎勾勒了一種「否則」的情境──即倘使各家之間和美國做不到上述的責任共擔和任務協調,則進取方將可形成一種對美國不利的力量平衡態勢,最終使得「防衛這座島嶼變得不可能」。
綜言之,這份文件稱不上是一份「棄台論」的文件,也不是一份綏靖主義的說帖。然而,本屆川普政府,卻承認了在西太平洋範圍內,攻守之勢易也。
美國對中美對峙中自身的實力評估,正從過去新保守主義者們在小布希或川普第一屆政府時,所目眩神馳的圍堵、壓迫乃至尋求制勝中國,改為持守印太海空航路現狀、合縱以抗連橫、以求台灣不被「奪取」等目標──至少書面上是如此。
而這份文件發布後,美國防長赫格塞斯12月6日在加州「雷根國防論壇」的演說,亦為川普時代的戰略思維做出了白話的註腳:「冷戰後所出現的單極體系,已經結束了」。
對於中國,被視為川普如今外交戰略決策小圈子一員(其他人還包括美國副總統JD Vance、國務卿兼國安顧問盧比奧、中東問題特使Witkoff和大女婿庫什納及白宮幕僚長Susan Wiles等人)的赫格塞斯,重複著10月底釜山會晤的論調說,在川普任內,華府與北京的關係「更好且更強健」,美國對中國如今尋求的是「穩定,和平,公平的貿易,以及與中國之間相互尊重的關係。」
雖然赫格塞斯形容中國大陸的軍事擴張「迅速、有力且全面」,但他也強調:「美國無意主宰中國,也無意限制中國的發展。」(do not seek to dominate China nor to constrain its growth);美國追求的,乃是權力的平衡,而不是支配。我們的目標,是確保中國無法取得足以壓倒美國或其盟友的能力。」(The U.S. pursues balance of power, not dominance, and our goal is to ensure China does not gain the capability to overwhelm the U.S. or its allies.)
所有的文件,對必須聽令者來說,是行動的南針、是必要服膺的指導;但對頒布者和發號施令者來說,這只是當下心境與判斷的註解,和一己主觀願望的投射。
遇到必要時,國家機器的執行層可能尚需為文件的框架、精神所約制;但決策層,則斷不會失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自由空間。
特別是當遇到敘事重塑大王川普本人時,他的團隊更已早早在文件裡,為川普政府一切可能要發生的戰略關係轉折、對祖宗家法的背離、對傳統盟友的可能背棄、對多邊框架的貶抑指責,想好了完整的開脫和說明:
「它不建立在傳統政治意識形態上,而是完全以『對美國有用』,為最高標準——用兩個字概括,就是『美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