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深林,當松濤在林中響成一片,你仍會覺得它是一種深邃、靜謐的意念流動,而不覺喧囂。在激越處,縱使偶有泠響。但多數篇章,則仍深如幽泉。只待聽得懂的人把話聽懂。
從公四十餘年來,以職業外交官自期的李大維,不以政治性格強烈聞名,但又不時穿梭在政務運轉的敏感中樞,並總以民選政治領袖的決策、訓令為依歸。對外交涉時,即便被外方對口反譏說「你是我的好朋友,但你的解釋很糟」,亦不以為忤。直到卸下公職,他才開始向公眾較為系統地交代屬於他自己的見聞與省思。
雖早歲受栽培於黨國,知遇於連戰、錢復等人,但他又一秉「黨者,尚黑」的庭訓,無意於轉型為一政治人物。乃有其後在扁朝既曾登雙橡園主人之巔峰,又飽嘗阿扁與小布希政府頻頻碰撞的苦澀。而在兩顆子彈後的爭議中受委於扁,則又鋪陳了他在馬金體制下歷經際遇冷暖;雖與層峰自青澀年華即相交,但仍需為當初「不問藍綠」的抉擇,付出一定的時光成本。
直到蔡英文臨朝,他乃終獲公務上的知音。從凱達格蘭二號到國安會、海基會、總統府,不論職銜輪轉幾何,他總是蔡英文在民進黨人與英系親近幕僚外,又一常在不倒的護持者。直至陪伴蔡英文八年任期終了。
而在如今許多因離歷史太近,而無法看清其具體分工和內部意見拉鋸的重大決策上——諸如如何處理裴洛西的來訪、如何探測拜登團隊對此議的真實意向,以及如何回應裴洛西親自致電蕭美琴,打破砂鍋挑明、想搞清楚台北是否歡迎自己的單刀直入等等;這些過程,想來也都有李氏在旁或一線或二線的觀察、建議或親手操作。
八年來的蔡英文路線,李大維既是忠實的執行者,更可被視為參與路線形塑的設計者之一。
當然,從致仕後終可公開坦露的尺牘心緒來看,李大維在英朝的持續存在,也讓其在內外風暴和劇烈的宏觀變局下,幫助蔡政府勉力保持平衡性,扮演著一個站在高高的桅桿上預判遠方的風暴或天候風向轉折的平衡者。
自扁朝始,李大維即遠離了國民黨的權力生態,雖至馬朝亦不回頭。在英朝,李大維也無意摻和進民進黨人的政治生活。不求營造民間魅力形象和高調媒體人設的李大維能常保續航,看起來,惟靠他與蔡之間的互信和相惜而已。
也因此,在蔡對他交付最後一個任務——再任海基會董事長時,蔡英文直接給出了請李大維陪伴自己到隔年五二〇,然後一起卸任的規劃。她似乎知道,賴副就算當選,必不能領略李氏的作用和不時苦口的直諫。
曾遠紹五四精神、為保衛釣魚台泛起熱血,在蔣經國治下又以近乎志願者的角色投入台灣關係法的立法遊說,並和其他國會遊說新秀一道在客觀上協助了蔣經國政權鬆動、消解掉官邸和夫人系對美交涉壟斷局面的李大維,其和賴清德在意識形態、歷史情懷和策略觀上的差距,也更如鴻溝,實難輔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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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李大維等一系列蔡團隊老幹支柱的高蹈遠隱;以及英朝仍留下來幫忙者如今與當前的層峰親信近側間的種種隔膜,或許正是現在雖然距賴朝開局才剛過一年,島內島外就不得不開始回味那讓人雖不滿意,但仍有若干藝術性的操作可堪咀嚼探討的英朝八年了。
從閱讀體驗上看,雖然全書文氣暢達、筆力雄渾,各章不乏老練洞透的識見和教案解析,是一本大書,但卻讓人不得不放慢下來讀。
有的時候,是得去考證一下那些作者因保持身段,僅含蓄批評、而不出惡言也不點透的人事物,究竟所指為何。更多的時候,則是想比對作者以黑體字標出的論斷或心得,與當下情境的距離。
諸如,他引用摩根索的理論,主張何以中道和審慎,當屬為政者最高的政治道德。在個人情懷理念和國際現實政治的框限之下,又該如何平衡取捨,以避免造成連帶傷害為念。
有的時候,則是隨作者一起墜入他沒有給出明面上答案的大哉問,諸如,台灣民意在面對潛在戰鬥時的集體民氣將如何呈現?美國跨黨派的抗中趨勢若長期不易,對台灣安全究竟又是好事還是壞事?
還有的時候,則是和穿越過諸朝意識形態躍遷,又都巧妙適應下來、心隨境轉的作者,一道審視那些因政治正確價值的翻轉,而形成了歷史反諷的當年決策因果。
前幾年,曾有部陸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歷數鄧小平在改革開放啟動初期試圖收拾四人幫被逮後的殘局,重新出山的選擇性記憶。
當然,李大維並不是政治上的最終決策者。但從新聞局副局長以來,有近三十年的時間,他都一直處在離最終決策者不遠的地方,見證他們的浮沉來去。而從他自1982年正式服公職到2024年退休,四十多年的時空跨度,在外交口——特別是中美台關係領域,更親歷了多次重大的典範轉移。
使其能對國際現實的冷暖認知,對美國當局對台灣最高領導人思想動態和各類場合、各種表述的審視之嚴、關心之切,都有細緻而露骨的描寫。
而早在二十年前,坎貝爾等美方人士對蔡、蕭的青眼,乃至於阿米塔吉、坎貝爾與蔡英文三人如兄妹般互擁、自在相處的往事細節,哪怕放到今日,也仍是人們可用來理解昨日或者來日政壇發展脈絡的註腳。
特別是對照近期賴清德的《十講》系列,和蕭美琴在近期外媒訪談中,頗顯不同的論述打法,李大維在書中關於對美遊說宜多談「保持自由民主現狀」,而不應強求美國人完全理解買單「台灣主體意識」的心得體會,亦更顯得立體與切中時事——即便,這恐怕並不在作者寫書的預料之中,亦非主觀意圖。
而李氏對操作台美中互動的核心建言,則落在要在兩頭大象互爭之中避險圖存;避免撄其鋒,不要使台灣議題成陸方對美交涉時的首要和堅持議題;摒棄「過度理想化、短期內不易獲得現實世界共識的國際法中的某些思維」——其實我幫作者說白了,也就是法理台獨——而是「以務實經驗面對當下的存亡挑戰」,等幾點之上。
此外,李大維也對擺盪回孤立主義、交易性格強、思維二元化的川普第二任政權和其背後的美國民意轉變過程有深刻的警醒,寓之為「流氓男爵」的21世紀版。對新近議題,如台積電和半導體相關產業鏈等台灣的最大經濟籌碼,恐需非自主地加速赴美,他也直書不諱。
而在書中反覆出現的,小布希時代,美國因需要北京協助按耐伊朗或朝鮮,而要求台灣自我規範、不要逾矩的事例屢見不鮮。而北京也曾有過拿台灣與其他議題進行大交易的提議,但未被當時的美國政府接受。
如今,川普更崇尚提著刀與蘿蔔自己上,親自直面這些讓美國長年棘手的難題,而不耐再通過北京間接施壓,兩頭傳話。
當中美交易格局變得比以往單純、越來越少「場外因素」,牌桌上擺的是中美自己的籌碼時,北京是會變得更能讓、更能換,還是更無法讓、更沒什麼可換?
對台灣來說,這一變化又將意味著什麼?我們不久就會知道初步的答案,或者,已經身在答案之中。
而這些經歷了歲月打磨的常識與現實,恐怕都不是今日台北政壇的最終操持者,願意輕易吞下或接受的。
當然了,外交與政治的互動,永遠也是先承認既有現實、在給定條件下騰挪周旋的職業外交官,與背負民意授權、自詡有條件以個人的氣概魅力和歷史機運翻轉時代新局的政治領導人之間的狐步舞。
外交官和政治家之間,不能跳成探戈;同隊人之間,不能搞成公然的你退我進,動輒拉著隊友180度大調頭,急停急轉。
畢竟外交官的另一端,牽就聯繫的是遠大於台灣自身體量的國際外部結構。
政治家強求大調頭而不得,最後可能會弄得隊友當眾掉鞋,甚至骨折。
比較好的狀態,還是要在外人看不太清楚究竟是誰在主導發力的情況下,跳些步履移動連續、姿態和諧、小幅轉彎時容易默契一致的舞步才行。
在朝野列陣對轟、行將進行一場民主內戰之決戰的當下,李大維的書和警語,宛如一陣寧靜的炮響。當然,他雖然久居政權運作的裡層核心,但一直不是政治博弈的玩家,而是博弈結果的被動接受者。
因此,他的一連串寧靜的炮響,應也不旨在炮打哪個司令部,而更是一種對自己揮別漫長公職生涯的告別禮炮,和對往日折衷、含蓄亦互相體諒理解的外交範式日漸遠揚的淺淺的低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