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游日，於京都火車站接到李大維董事長電話，交派思考《和光同塵：一位外交官的省思》英譯書名的任務。最近一年，有幸與李董事長多次討論專書內容，細讀稿件，但接到指令仍不免惶恐不安。「和光同塵」對台灣讀者而言尚屬深奧，對外國讀者更難以理解；同時，英譯書名還需呼應書中的國際政治內容；《和光同塵》的背後不是玄學，而是外交國安的「實學」，內容涵蓋自美台中關係的演變，以至面對「川普2.0」的應對策略。禪寺古剎，苦思細想。
「和光同塵」一語出自老子《道德經》：「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麈。」白話可譯為：「不露鋒芒，消解紛爭，收斂光芒，融入塵世。」為何以「和光同塵」為書名？用李董事長序中自己的話來說，這四字箴言正與其「道法自然、超然物外⋯⋯明心見性，世事洞明」的人生理想、思維風格，以及其一生奉獻於外交斡旋的原則相契合。
一字千金。單就說是「麈」，英文要如何表達？筆者先從研究《道德經》衆多的中文注釋（如晉王弼的經典《道德經注》）及英譯版開始。初步研究之後，認為林語堂1948年版的英文似最能突顯「和光同塵」的意境：
Its light tempered
Its turmoil submerged
「Its」意指「玄同」，或所謂的「道」。本於林的翻譯，英文書名我初步建議李大維董事長可翻為：
Tempering the Light,
Submerging the Turmoil
討論之後，我們認為這翻譯仍有問題。一方面，文字尚不夠精煉——四字箴言竟被譯為六字，未免冗長；另一方面，「麈」（意指塵世）譯為 turmoil（一般中文直譯為「動盪」）尚可接受，但「光」直譯為 light 則略有偏差。此處提醒讀者，「光」在此處並非指光明、光線，而有欲望與堅持之意。《道德經》第五十六章中，「和其光，同其麈」之上文為：「塞其兌，閉其門」；下文則曰：「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可見「光」所指，非字面所能盡述。進一步而言，國際政治的核心是國與國、團體與團體、菁英與大眾之間利益的糾葛與衝突。因此，能否準確翻出其中欲望與堅持的意涵，至關重要。因此，將欲望及堅持的意思翻出，極為重要。基於上述兩點，林語堂翻譯為本的英譯書名，似乎仍有不足。
我們也曾考慮以 Harmony in Light and Dust 為書名。此版本較 Tempering the Light,Submerging the Turmoil 更為精練，且 harmony 一詞較能傳達「和」與「同」的意境。可惜的是，「光」仍停留在 light 的字面層次，未能體現其隱含的意志與欲望；而「塵」直譯為 dust，在英文語境中亦難準確傳達「麈世」之意涵。
《和光同塵》若以最接近英文口語的方式翻譯，或許是俚語 Order in Chaos（亂中有序），但此一版本難以傳達「和光同塵」所蘊含的超然物外之意，仍有所不足。
在反覆琢磨之後，我向李董事長又提出以下六個英譯書名的備選方案：
（1）Balancing through Flux
（2）Pathway through Flux
（3）The Dao of Flux
（4）Embracing Disorder
（5）Inhabiting Chaos
（6）Navigating through Flux
不知讀者認為以上哪個選項較為合適？經筆者與李董事長反覆討論後，仍認為這些選項皆不理想。要麼無法傳達「超然物外」的意境，要麼難以充分揭示「光」與「麈」背後深層的哲理與象徵意涵。
李董事長又讓我回去琢磨。再想想，我提了「Composure Amidst Turmoil」的選項。「composure」中文翻譯為沉著冷靜，泰然自若。引申推展，沉著泰然者，必能「和」能「同」，能屈能伸。至於「turmoil」（譯作「動盪」），仍是林語堂的翻譯。作者進一步思考後認為「turmoil」可以同時涵蓋書名中「光」與「麈」的意涵。李董事長親歷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冷戰結束、蘇聯解體、中國改革開放、兩岸交流、美中大國競爭。「Turmoil」一詞總括這些變局，可謂貼切至極。而國際政治的動盪背後，往往源於領導者的野心與欲望（「光」），以及各國之間的爾虞我詐（「麈」）。
經過幾日思考，李董事長最終接受了「Composure Amidst Turmoil」這個版本，也就是讀者現在所看到的英文書名。
在國際政治中，沉著冷靜，泰然自若（composure），說來容易，做來困難萬分。這對外交官尤其是挑戰。一方面，外交官必須要能準確把握國外的政情並理解外國視角，以求游說溝通事半功倍。「台北本位」，如何能說服外國合作，擴展國際友人圈？另一方面，外交官也必須具備對國內政治的敏感度，才能爭取國人與決策者對外交政策的支持；有時候，外交最大的挑戰來自內政。李董事長經歷兩次政黨輪替及台灣政治的極化及撕裂，《和光同塵》都有討論。
研讀《和光同塵》，筆者認為李董事長之所以能保持沉著（composure），能「和」能「同」，其關鍵在於中庸之道。所謂中庸，並非當不沾鍋，而是在深入理解國內外各方觀點之後，能夠中立、客觀、公正且謹慎地作出判斷與回應。中庸亦不是「和稀泥」，而是認知到自身智識的侷限與世界的複雜性後，既不偏激，又不盲目選邊站。道儒合流，莫過於此。
＊作者為哈佛大學政府系博士，現為台灣大學大陸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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