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一月臺灣臺北
我離開西螺、回到臺北後,用Skype打給在美國的爸爸。他人在康乃狄克州,家裡沒有電腦(他多年來始終抗拒使用網路),所以我連上Wi-Fi後,用Skype撥打了他的市話。等他接電話時,我喉頭湧上一股熟悉的緊張感。
「嗨,金!妳中文說得怎麼樣?」這是他第一個問題。
「還在努力,有進步啦,」我回答。「我現在比較聽得懂了。」
「妳住在那邊還習慣嗎?」他問。
此時我已經在臺北住了好幾個月。來到這裡之後,我為那些跟我一樣參與傅爾布萊特計畫的朋友,還有山姆,辦了一場旅臺外國人的感恩節晚宴;我也挑戰了第一次用中文溝通剪頭髮,總算順利完成;我剛從一趟前往西螺的機車獨旅回來,正在準備中文課的期末考。我甚至還在臺南遭遇食物中毒,所幸活了下來。
「習慣,我現在算是適應了,」我說。「我交到一些朋友,也有去拜訪娟娟伯母和史豪伯父。我還去了一趟西螺,看看你們家族的故鄉。」
整段談話中,有件事我一直沒說出口,那就是我桌上擺著他一九七九年寫下的旅行日誌;這本日誌是我偷帶出來的,我一直沒跟他坦白。還是不要隔海吵架比較好,我心想。等我回到美國再告訴他。
「妳有看到廖家祖厝嗎?」他興奮地問道。「中間那棟宏偉的大房子,有塔樓和陽臺,是模仿芝加哥大學的風格建造的。文奎伯父去芝加哥大學念博士,從那裡帶回了一張照片。他爸爸,就是我爺爺,看了很喜歡,於是按照它的樣子打造自己的家。所以祖厝具有西式風格,同時融合傳統中式建築。總之,妳有看到嗎?」他又問一次。
我很訝異,他聲音裡帶著暖意與懷舊之情。他似乎真的很想聽聽我在臺灣有什麼發現;相較於他上次和我談話時絕口不提往事,這是很明顯的轉變。他會有興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角色對調了:他可以聆聽我講述他家族的事,而不需要面對他自己的回憶。
然而我只有壞消息。「爸,祖厝不在了。沒人跟你說過嗎?」
「什麼?」
「有個見錢眼開的親戚把房子拆了,還把地賣掉了。我去過祖厝原來的位置和鎮上,但房子已經沒了。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沒人告訴過你。」我坐在桌前,拿出那張廖家祖厝的彩色照片。二十世紀初期,廖文毅的父親廖承丕蓋出一棟宛如城堡的傑作;三代人過後,如今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張照片。
娟娟伯母告訴我,泰德伯父責罵過那個貪財的堂弟。這代表泰德伯父和珍妮姑媽曾來過臺灣,將爺爺的遺骨移到臺北麟光附近的一座山上,並當面質問那位堂弟。可是,他們回到美國後,卻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兩個弟弟。我們家人之間的感情真的那麼疏離嗎?疏離到兄弟姊妹之間連這麼重要的事都不會彼此分享?還是說,把這些事說出口,實在太痛苦了?泰德伯父和珍妮姑媽沒有告訴我爸爸和亞歷伯父,是不是因為只要不說,他們就可以不用面對徹底失去童年家園的事實?
把這件事告訴他的人是我,這種感覺非常不真實。
「噢,」他輕聲說。
我很想穿越電話連線去擁抱他。然而就算我們在同一個房間裡,我大概也不會真的抱。廖家人不擅於表達感情。我媽媽隨時隨地真情流露,而爸爸和我則完全不懂得如何表達情感。我們不會親吻擁抱,但也不會吵架。奶奶生前就是這樣。我們都繼承了她的冷淡。
過了一會,他問:「祖厝什麼時候拆的?」
「大約十年前,」我回答。「真遺憾,你先前不知道。」
「咦?」他說完,一陣停頓。
我的家人六十年來絕口不提家族歷史,我覺得那六十年的沉默彷彿一座冰山,沉潛在我們下方,核心部位早已冰凍。揭開祖厝的遭遇,讓冰山表面裂了一條縫。還有許多失落的事物凍結在我們腳下,不為人知。我能把這些事物全部挖掘出來嗎?
他接著說:「祖厝很漂亮。我自己去看我父親那次,還有我們回去幫他過七十歲生日那次,都住在那裡。」
「我記得,你有說過,」我回應他,想要促使他繼續回憶。我從來不會想打斷他,因為他說不定正要說出一個新的故事。
不過今天爸爸沒有別的故事要說。他的聲音化成一句突兀的道別。「妳自己在那邊要好好保重!好好學中文!」跟他講電話要隨時準備聽見突如其來的道別,他結束通話的速度很快,會讓人猝不及防。
「好,爸。我愛你。」
「我愛妳,寶貝。掰掰。」他的聲音散去。我獨自一人。
在臺北這座充滿幽靈的城市,我坐在床上將膝蓋抱在胸前。我突然覺得自己離以前在美國的生活好遙遠。我放下了熟悉的一切,瘋狂地來到這裡追尋那些過去的謎團,卻只找到滿懷的失落與心碎。也許說到底,我並沒有準備好面對那些令人痛苦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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