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政府的標準,莉莎・米澤勒(Lisa Meazler)和她的三個女兒嚴格來說並不算貧困。
米澤勒年收入37,500美元,在一家幫助新手媽媽對接各種服務的非營利組織工作。她在賓漢頓郊外一個安靜的社區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房子不大,帶有藍色護牆板和一個後院。
現年43歲的米澤勒有時會在夜裡思索她的生活怎麼會這樣。她已經好幾年沒錢帶三個女兒(分別為7歲、13歲和22歲)去正經度個假了。當二女兒艾米(Emmi)問她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家庭一樣做「正常的晚餐」時,她會感到很心痛。艾米指的是她在朋友家吃到的家裡現燒的飯菜,而不是她媽媽做的更便宜的冷凍食品。米澤勒告訴她,她們家不像其他家庭那麼有錢。
「我們挺好的,媽媽,」艾米練習完籃球後,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我們是挺好的,」米澤勒微笑著說。
但當孩子們不在身邊時,米澤勒的藍眼睛裡會噙滿淚水。
米澤勒的信用卡已經刷爆。手機話費總是拖欠。她通常會推遲支付865美元的房貸月供,尤其是耶誕節前後,為了能有足夠的現金給女兒們買些額外的東西。去年12月,她收到郡社會服務部門的來信,批准她每月領取253美元的食品援助。
米澤勒說:「有時候我會想,『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Census Bureau) 2023年的最新數據,近1,000萬美國兒童生活在貧困之中,這是自2018年以來的最高數字。
還有數千萬像米澤勒家孩子一樣的兒童也正處在貧困邊緣。一系列經濟因素,包括新冠疫情時期的紓困計畫到期以及通貨膨脹對食品和住房價格的影響,將他們的家庭推到了懸崖邊。
聯邦政府削減食品福利和醫療補助(Medicaid)等援助計畫的支出預計將進一步加劇這種困境。總統川普(Trump) 7月4日簽署了國會通過的一項立法,該法案削減了政府援助資金,收緊對受助人的工作要求,並可能導致食品援助減少且數以百萬計的人失去醫療保險。
莉莎·米澤勒與她的女兒艾米和阿維裡一起,雖然收入高於官方貧困線,但仍面臨經濟困難。(華爾街日報) 即便在新的削減措施公布之前,一些指標就已顯示有子女的家庭正在掉隊,儘管疫情期間的就業和生活變化,以及聯邦政府為應對疫情而提供的前所未有的援助,使得關於貧困的統計數據變得複雜。
根據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貧困與社會政策中心(Center on Poverty and Social Policy)彙編的人口普查數據,在擴大的兒童稅收抵免(Child Tax Credit)和額外失業保險等臨時性疫情計畫的推動下,有子女家庭的貧困率在2021年驟降至5.6%的歷史低點,但之後在有數據可查的最近年份2023年躍升至12.9%。
該中心使用了人口普查局的補充貧困衡量標準,該指標計入了一個家庭的稅後收入、政府福利和所在地區等因素。許多經濟學家認為,與人口普查局的官方貧困衡量標準相比,這種方法能更準確地考察家庭的財務狀況。官方貧困衡量標準是一種較舊的計算方法,依賴於稅前收入,用於確定獲得公共援助的資格。(用較老的計算方法得出的兒童貧困率通常更高。)
還有數以百萬計兒童生活在勉強糊口的家庭中。根據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研究兒童貧困問題的經濟學家盧克・謝弗(Luke Shaefer)彙編的2023年人口普查數據,約有3,500萬兒童生活在許多經濟學家視為中產階級最底層的家庭中,佔美國兒童總數的近一半。謝弗說,這一數字為五年來最高。
對於一個有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的家庭來說,中產階級最底層的劃分標準是最高年淨收入約75,000美元,其中包括政府福利。
謝弗表示,生活在貧困線以上但仍處境堪憂的兒童數量是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兒童數量的兩到三倍。他稱,這類貧困線上孩子所在的家庭,「生活就是不停地辛苦工作,卻永遠得不到安穩。我們在疫情期間取得的成果已經付諸東流了」。
莉莎・米澤勒與同事在私營非營利組織Mothers & Babies整理衣物捐贈。(華爾街日報)
食品銀行壓力大增 在紐約州中南部的布魯姆郡,這種損失顯而易見。在這裡,賓漢頓等後工業化城市被群山和林地環繞。根據用於各郡的人口普查模型估算,2022年,布魯姆郡36,100名兒童中超過四分之一生活在貧困中,較2021年增加了近50%。這一比率在2023年有所下降,儘管如此,過去一年幫助經濟困難家庭的非營利組織看到需求飆升到前所未有的水準。
2024年,南部地區食品銀行(Food Bank of the Southern Tier)通過其在布魯姆郡的三個主要地方計畫,收到了超過92,000份為兒童提供食物的請求,比2023年多出約9,000份,幾乎是2019年的兩倍。
布魯姆郡城市聯盟(Broome County Urban League)為家庭提供的2024年租金援助資金在去年11月就已告罄,比往常提前了幾周,無法跟上需求的步伐。
在米澤勒工作的私營非營利組織Mothers & Babies,為新手媽媽提供從嬰兒床到嬰兒服裝等各種用品的轉介服務數量在一年內增加了一倍。
米澤勒在她遇到的許多母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工作賺來的錢滿足基本開銷都捉襟見肘。她們熬夜到很晚,試圖弄清楚哪些政府援助計畫可能有所幫助,哪些賬單可以推遲支付。她們一分錢也存不下來。
布魯姆郡位於雪城以南約70英里處,人口約196,000,過去十年兒童貧困率都很高。但情況並非一直如此。
IBM誕生於此。1911年,最早一批資訊處理公司中的三家合併,並在恩迪科特村設立了總部,當時那裡生活著很多為當地一家鞋廠工作的義大利移民。
IBM在薩斯奎哈納河附近曾擁有一個龐大的園區,為幾代人提供了製造業工作崗位和經濟穩定。上世紀90年代,隨著IBM將生產轉移到別處並裁員,該公司在布魯姆郡的業務開始衰落。IBM於2002年出售了該園區,但繼續租用某些建築。這種情況在2023年宣告結束,那年12月31日,該公司位於恩迪科特的早已空置的巨大灰色辦公樓開始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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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M的關閉使當地經濟陷入蕭條,」紐約州立大學系統下屬的賓漢頓大學(Binghamton University)公共管理與政策系主任科姆拉・茲格貝德(Komla Dzigbede)說。「在很多方面,當地經濟從未完全恢復。」
但他表示,經濟已有復甦的跡象。例如,按2023年的美元匯價計算,布魯姆郡的家庭收入中位數從2013年的59,044美元增至2023年的約63,590美元。
6月,IBM位於恩迪科特製造園區的建築被拆除。(華爾街日報) 賓漢頓的豪華學生公寓。(華爾街日報) 賓漢頓大學連同幾家醫院,現在是該郡的主要經濟引擎。過去十年間,該大學的年招生人數增加了約2,000人,同時還增加了數百名員工。隨著房東迎合那些有能力支付更高租金的外來專業人士和學生,租金有所上漲,豪華公寓也隨之增多。
根據Zillow的數據,過去幾年布魯姆郡的租金幾乎翻了一番,一套「典型」公寓的租金從2018年5月的694美元漲至2025年5月的1,292美元。Zillow將「典型」公寓定義為市場上租金中間三分之一區間的平均水準。在賓漢頓市中心,一棟高層公寓為學生提供豪華住房。
與美國其他地區一樣,根據人口普查數據,臨時性的新冠疫情福利在2021年曾短暫幫助布魯姆郡降低了兒童貧困率,使其降至17.6%的十年低點。例如,拜登(Joe Biden)政府2021年的《美國救援計劃》(American Rescue Plan)中包含的擴大版兒童稅收抵免政策,為全美工薪家庭每個孩子額外提供約1,000至1,600美元的補助,具體金額取決於孩子的年齡。該項抵免政策於當年年底到期。
次年,布魯姆郡的兒童貧困率躍升至27%,之後在2023年回落至19.8%。當地社會服務團體表示,他們不確定是什麼因素促使貧困率下降。在實際工作中,他們說有越來越多的家庭在艱難掙扎。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失靈的體制,最低工資遠不足以支付一個家庭的生活開銷,」Mothers & Babies副主任克里斯蒂・芬奇(Christie Finch)說。「許多家庭不得不在支付房租與購買食品雜貨或支付取暖費之間做出艱難選擇。」
去年,Mothers & Babies向174個家庭分發了衣物和嬰兒用品,多於2023年的86個家庭。2025年上半年,該組織向151個家庭提供了食品援助,而2024年同期為90個家庭。
克里斯蒂・芬奇是Mothers & Babies的副主任,这是一家为客户提供尿布和其他产品的非营利组织。(華爾街日報)
追趕通膨 去年,布魯姆郡的平均失業率僅為4%。長期從事社會服務工作的人員表示,他們對一些家庭的狀況感到震驚:這些家庭的薪水雖然上漲了,但生活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艱難。
明尼阿波利斯聯邦儲備銀行的勞工經濟學家阿比蓋爾・沃茲尼亞克(Abigail Wozniak)說,與其他經濟群體一樣,低收入者的工資也有所上漲。但根據該行高級經濟撰稿人傑夫・霍維奇(Jeff Horwich)的分析,聯邦數據顯示,在過去四年中,較貧困家庭受通貨膨脹的衝擊更嚴重。
紐約聯邦儲備銀行最近的一份報告指出,低收入者將更大一部分錢花在住房和食品上,而這兩項的價格都已大幅上漲。
布魯姆郡城市聯盟執行長詹妮弗・萊斯科(Jennifer Lesko)說,她的個案工作者發現客戶在獲得加薪或加班後,失去了部分食品或住房補助。
「有人在一個發薪周期裡只多掙了幾美元,就立刻失去了福利,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她說。「這種情況越來越多。」
39歲的護理助理費利卡・艾倫(Felica Allen)是一位單身母親,她在賓漢頓附近的UHS Wilson醫療中心急診室上夜班,每天早上回家照顧她的四個孩子,年齡分別為3歲、12歲、14歲和17歲。她的另一個孩子22歲,去年9月份搬出去住了。
去年艾倫的時薪從20美元漲到22.90美元。按她2024年實際工作時間計算收入約為39,000美元,其中包括獎金和加班費。這是她有史以來掙得最多的一次,但並不比聯邦政府針對其家庭規模設定的補充貧困線高出多少。
她說,這些錢仍然遠不足以支付她的開銷,儘管收入增加了,她的財務狀況卻惡化了。
艾倫和尼莎婭在公園裡,她說她現在賺的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但仍不足以支付家庭開支。(華爾街日報) 耶誕節前,她收到了郡社會服務部門的一封來信。信中說,由於她現在的工資更高了,她每月的補充營養援助計劃(Supplemental Nutrition Assistance Program)福利(聯邦食品援助計劃的正式名稱)將從近1,000美元大幅削減至564美元。聯邦食品援助是根據一個將收入和家庭規模都考慮在內的公式計算的。
「我那天晚上知道消息後,簡直是帶著眼淚去上班的,」艾倫說。「以前我都是勉強糊口,現在讓我怎麼養活我的家人?」
去年夏天,她依靠「第八條款」(Section 8)的補貼從一套兩居室搬到了五居室,月租為1,950美元。這項針對低收入人群的聯邦住房計劃為她承擔了750美元的房租。艾倫自己支付剩餘的1,200美元。
她每月到手的稅後收入在2,400美元到2,600美元之間,具體金額取決於她的工作時長。每月的開銷加起來有:車貸162美元;車險287美元;電話費和網費400美元;以及因欠費而可能超過500美元的電費賬單。
艾倫把剩下的錢都花在了購買衛生紙、牙膏、家庭清潔用品、汽油和食品雜貨上。
今年3月份,她決定將自己每周的正式工作時長從32小時減至26小時,以便能重新獲得220美元的食品福利。為了彌補工資減少的影響,她設法在醫院有額外班次時去加班。
即使時薪上漲,艾倫也總是拖欠房租,她不得不向姐妹、姨(姑)媽和最要好的朋友借錢付房租。艾倫說,孩子們的父親不參與他們的生活,她和他們也幾乎沒有聯繫。
她說,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場沒完沒了的「打地鼠」遊戲中,要琢磨哪些賬單必須馬上付清,哪些可以拖一拖。最近幾個月,公用事業公司威脅要斷電,因為她拖欠了太多賬單。
艾倫在六月的某天休息日帶女兒尼莎婭去了公園。(華爾街日報) 但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抽出時間。她每天早上7:30從醫院回到家,然後送孩子們去上學。3歲的幼子留在她身邊,艾倫會趁孩子午睡時眯一會兒。到了晚上,她準備好晚餐,安頓孩子們上床睡覺,然後出門去上班,她的輪班是晚上11點。她不在家時,17歲的女兒馬拉吉亞(Malajia)會在晚上照看年幼的弟妹。
艾倫說,她為自己買不起東西而感到痛苦,同時還在與憂鬱症作鬥爭。除了通過「給孩子們的玩具」(Toys for Tots)等慈善計畫為孩子獲得的一些耶誕節禮物外,她不得不等到2月份收到退稅後才能買得起節日禮物。她今年收到了8,000美元的退稅(其中大部分來自一項旨在激勵低收入者工作的稅收抵免),她用其中一部分錢為孩子們買了台新的PlayStation、遊戲椅和一些禮品卡。剩下的錢,她用來給最小的孩子買衣服,並努力補交房租和賬單。
在一家為新手媽媽服務的非營利組織工作的米澤勒也對今年的退稅款早有打算。在支付了房貸、汽車維修費和其他開銷後,她用一部分錢帶著女兒們去喬治亞州探望她生病的母親,米澤勒已經兩年沒見過母親了。米澤勒還是沒能給女兒艾米買她一直想要的大床,也沒能買一輛她朋友們所擁有的那種滑板車。
米澤勒說,她和最小的兩個女兒的父親關係還算融洽,他會時不時地接走女兒,但她只在緊急情況下才向他要錢。米澤勒22歲的女兒最近在Subway找到了一份兼職工作,時薪15.50美元,這是紐約州大部分地區的最低工資標準。
去喬治亞州旅行是這家人期盼已久的事。米澤勒從退稅款中拿出800美元,用於支付往返2,000英里的租車費和油費。她們在米澤勒母親家住了一周,其中一天早上,米澤勒帶著女兒們去了幾小時車程外的巴拿馬城海灘。她們在一家Five Below商店花5美元買了衝浪板,還吃了披薩。米澤勒記得,當時她笑著看女兒們在海浪中嬉戲,將橄欖球拋來拋去,直到天色漸暗。那一刻,她似乎忘卻了自己的煩惱。
「感覺我這輩子一直都在忙於生計。不停地工作、工作、再工作,」米澤勒說。「到頭來卻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