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當現代紡織廠在北加浪岸這座爪哇海邊小城開業時,當地人的生活一夜之間變了樣。稻農和水牛牧民通過為美國人縫製衣服賺到了足夠的錢,把茅草屋換成了混凝土房屋,還把孩子送進了大學。
到2022年,這種轉型陷入停滯,工廠開始倒閉。中國競爭對手以更廉價的商品將印尼生產商擠出海外市場。
如今,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與中國的貿易戰意味著那些低成本的中國出口商品最終流向了印尼,因為中國要甩掉無法在美國銷售的過剩商品。這是將工廠推向絕境的最後一擊,許多工人正重返稻田,賺取微薄的收入。
「我儘量不去想太遠的未來,那會讓我頭暈,」47歲的Tabi’in說。他和許多印尼人一樣使用單名。他曾是去年倒閉的一家紗籠(sarong)工廠的工會領袖。他和同樣失去工廠工作的妻子無力承擔19歲兒子的大學學費,如今兒子只能整天待在家裡。
幾個月來,他們唯一的收入來源是Tabi’in因在關閉的工廠擔任臨時看守所領到的工資,他要確保銅電線不被偷走當廢品賣掉。現在,他正努力靠打零工維持生計,比如接一些縫紉活,以及製作油炸麵食小吃供當地小販售賣。
當前的美國在全球的貿易戰可能會終結曾為發展中國家帶來新機遇的自由貿易時代。
先前已有其他因素削弱了這一趨勢,包括中國崛起為製造業超級大國,這使得其他國家更難通過出口致富。與此同時,科技和電動車電池生產等備受關注的新興產業未能成功起飛,而高額債務、腐敗和新冠疫情的殘餘影響也帶來了沉重打擊。
7月22日宣布的美國與印尼最新貿易框架,對進入美國的印尼商品徵收19%的關稅——這是一個大幅度的上調,印尼當地企業擔心服裝、鞋類和棕櫚油等主要產品的需求將大幅下降。根據該貿易框架,含有大量來自其他國家(尤其是中國)成分的印尼商品將面臨更高的40%關稅。至於如何確定這一點,則沒有明確說明。
與此同時,隨著製造商傾銷產品,湧入印尼的低成本中國商品持續激增,進一步給印尼製造商帶來壓力。今年4月,在川普宣布對中國徵收新關稅,且稅率最終攀升至高達145%之際,中國對印尼的出口成長了34%。美中之間的貿易談判正在進行中,本周在瑞典舉行了會議。
美國已與許多全球最大經濟體達成貿易協議,包括歐盟和日本,它們面臨15%的關稅稅率;而包括印尼、越南和菲律賓在內的一些亞洲發展中經濟體,則被徵收了約20%的更高關稅。川普周三表示,他將對來自印度的產品徵收25%的關稅。
但除了少數幾個成功案例,例如石油資源豐富的蓋亞那,以及在對美貿易中獲得優惠待遇的越南,近年來發展中國家的成長普遍放緩。
投行Jefferies的分析師在報告中指出,到2019年,新興經濟體中下階層 (日均消費能力在3.65美元至20美元之間的人群)的成長已基本停止。中等收入國家的人均收入在2022年降至美國水準的8%;中等收入國家包括從奈及利亞到中國的數十個國家。根據世界銀行(World Bank)的數據,中等收入國家的收入在2014年曾是美國水準的9%,而世紀之交時僅為3%。
按人均水準計算,巴西經濟的成長速度比美國還慢,這讓幾十年前的希望落空了,當時人們希望巴西能像許多發展中國家之前所做的那樣,利用其相對廉價的勞動力吸引投資,成為一個區域性製造業強國。
去年在一次民眾起義後上台的孟加拉領導人告訴《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官方數據顯示的該國多年快速成長是前政府為美化國家而誇大的。由於戰爭、沉重的債務和低廉的商品價格,許多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在過去十年中幾乎沒有成長,或者民生出現倒退。
印尼國家統計機構的數據顯示,過去五年,該國被划為中產階級的人數減少了950萬,而中產以下的人數則有所增加。印尼盾匯率最近跌至逾20年來的最低點。
發展中世界陷入停滯意味著數十億人的前景更加黯淡。這不僅加劇了政治失穩和移民壓力增加的風險,也減少了聯合利華(Unilever)和雀巢(Nestlé)等跨國公司的機會;一直以來這些公司都因數億新消費者的出現而受益,這些消費者越來越有能力購買牙膏、洗髮水和巧克力棒。
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因德米特.吉爾(Indermit Gill)在去年的一次採訪中說:「可以想像,這些國家將迎來另一個成長時代。」但他表示,由於富裕國家更嚴厲的貿易政策等因素,「這些事情現在發生的可能性非常低」。
全球化的終結
就在2021年,發展中世界的前景還光明得多。那一年,包括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的戴夫.帕特爾(Dev Patel)在內的一組研究人員報告稱,自大約500年前西方社會開始變得比其他所有社會都富裕以來,世界其他地區首次迎頭趕上。
這些作者指出,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發展中國家的成長速度一直快於工業化國家。許多發展中國家遵循了一條久經考驗的成功之路:通過出口致富,從服裝等低端商品起步,然後轉向電子產品等更精密的產品。幾十年前,日本和台灣也曾採取過類似的戰略。
但在川普的第一個總統任期內,這種模式就已經開始失靈。雖然中國購買鐵礦石等大宗商品幫助了一些發展中國家,但中國對全球製造業的牢固控制阻礙了其他國家在全球貿易中分得更大份額,一些國家因此走上去工業化的道路。
印尼、印度和其他地方的工廠主發現,客戶越來越多地要求他們匹配中國競爭對手的價格,如果做不到,客戶就會轉身走開。
2024年6月,帕特爾與包括印度政府前首席經濟顧問阿文德.薩勃拉曼尼亞(Arvind Subramanian)在內的上一篇文章的同一批合著者得出結論,全球南方縮小與富裕世界差距的「趨同」時代已經停滯,主要原因在於日益增多的貿易壁壘。
帕特爾在一次採訪中說:「世界各地湧現的保護主義衝動似乎確實威脅著貧窮國家。」
川普在2018年徵收的首輪關稅確實幫助了墨西哥和越南等一些發展中國家,當時,隨著美國公司將生產轉移到這些國家,以推動多元化、降低對中國的依賴,並規避對華徵收的約20%的關稅,這些國家從中受益。墨西哥還受益於《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以及取代該協定的《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U.S.-Mexico-Canada Agreement)。
但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未能吸引到足以改變格局的投資。即使關稅達到兩位數,在中國生產商品仍然比在幾乎任何其他地方都便宜。只有越南和墨西哥等少數幾個國家擁有像樣的基礎設施、廉價的能源和足夠大的製造業勞動力儲備,才值得企業將生產轉移過去。其他國家則受困於內亂、勞資糾紛和官僚機構效率低下,或者沒有足夠的技術熟練的工程師來進行高品質生產。
「曾經有一種希望,認為隨著中國勞動力成本的上升,製造業將轉移到其他中低收入國家,」哈佛大學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說。「但這種情況基本上並未發生。」
他說,隨著製造業越來越受技術驅動,貧窮國家不能再依賴其廉價勞動力充裕的優勢。
孟加拉等一度被視為前景光明的投資目的地未能將製造業擴展到服裝業以外的新行業。
35年前,隨著韓國和台灣等地成本的上升,投資者們看中了人口稠密的印尼群島,在此為耐吉(Nike)生產運動鞋,為美泰(Mattel)生產芭比娃娃(Barbie),這些商品都銷往美國和歐洲。
儘管中國的崛起帶來了激烈競爭,但投資者仍將印尼譽為一顆冉冉升起的經濟新星。印尼擁有可賴以發展的製造業基礎、豐富的自然資源和龐大的年輕人口。2014年,一位形象清廉的新總統上任,並承諾實現媲美中國的增速。
然而,情況卻變得更加艱難。儘管中國工廠工人的薪資上漲,但在政府補貼的支持下,中國工廠主仍能通過投資自動化來保持競爭力。在壓力之下,印尼工廠停止了對最新機械的投資,從而進一步落後於中國競爭對手。印尼政府稅收征管不力,預算不足,難以提供太多支持。
隨著中國經濟在過去幾年走弱,其工廠生產的商品超出了國內或美國市場的消費能力,印尼的前景進一步惡化。
去年11月,Shankar將西爪哇省一家已運營三十年的工廠停業,並裁員1,000人。本月,該公司宣布維護這座閒置設施的成本過高,並表示計劃將其永久關閉。
Shankar最初在本世紀頭十年初加入該公司時,印尼似乎有望成為全球合成紡織品市場的主要參與者。但很快,以前生產棉紡織品的中國製造商大舉進入該行業。「中國意識到(他們)沒有聚酯纖維,而聚酯纖維才是未來,」 Shankar說。
一開始,這一發展是好事,Shankar將大量的聚酯原料從印尼運往中國。很快,中國工廠掌握了技術,自己也成為聚酯原材料和聚酯紡織品的主要出口商。「他們決定控制整個產業鏈,」 Shankar說。
過去幾年,中國出口商向印尼市場傾銷廉價的合成紡織品,價格之低令Shankar無法匹敵。「這個行業被徹底打亂,」他說。「我們被迫關門了。」
買房
像北加浪岸這樣的城鎮承受著越來越大的壓力。這座港口城市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傳統紡織藝術的中心,其色彩斑斕的巴迪克圖案面料在一首印尼民歌中流傳不朽,歌中唱到一位丈夫用美麗的織物給妻子帶來驚喜。市中心一座荷蘭殖民時期的辦公樓裡,設有一家專門展示該市紡織歷史的博物館。20世紀90年代,許多新工廠成立,向世界各地出口各種紡織品。
該市一些工廠倒閉,令剛剛邁入中產階層人士的生計受到極大影響。
年近50歲的Yudi Cahyono從小就立志成為家裡的頂樑柱,不像他父親在他小時候就拋棄了家人。Cahyono進了當地一家紡織廠,一開始從事的是最低職位「辦公室勤雜工」。他最終成為一名織布主管,娶了在工廠車間認識的一名女子,後來有了一個女兒,還買了一套房子。
生活本來很好,但去年,他和妻子工作了近三十年的北加浪岸紡織廠Dupantex意外倒閉,夫婦二人也因此雙雙被裁。
Cahyono今年早些時候說,他以前曾對十幾歲的女兒寄予厚望,希望她能成為一名專業人士,但現在擔心沒錢支付她的大學學費。「我希望她能有一個比我更好的未來,」他說。「但看看現在事情變成了什麼樣子。」
印尼政府對於如何幫助這類工人意見不一。一位政府官員告訴《華爾街日報》,雅加達方面對於投入稀缺的公共資金來扶持不具競爭力的工廠持謹慎態度。去年,印尼時任貿易部長承諾對包括紡織品在內的中國進口商品徵收高達200%的關稅,以保護本國產業。
作為印尼大宗商品的主要買家以及印尼鎳行業的投資者,中國威脅要進行報復。印尼提出的上述關稅從未生效。
今年早些時候,長期境況不佳的印尼紡織巨頭Sritex倒閉,解僱了中爪哇省蘇科哈焦地區約8,000名員工。過去,Sritex曾為西方巨頭H&M和Zara母公司Inditex供貨。
電池業務
建立其他新興產業的努力收效有限。其中一個想法是利用印尼作為鎳和其他電池製造所需礦物主要生產國的地位,將該國打造成一個電動車和電池強國。但進入電動車出口行業意味著要再次與世界頭號生產國中國競爭。中國政府已發展起了本國電動車產業,為消費者購買電動車提供了大量激勵措施,直到該產業發展成為全球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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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蘋果公司(Apple)代工iPhone的台灣電子產品製造商富士康(Foxconn)在2022年與印尼合作夥伴成立了一家合資企業,在印尼生產電動車和電池,據報導計劃投資額達到80億美元。中爪哇省的一個工業園區當時表示,正在為即將建成的工廠準備基礎設施。儘管印尼官員一再表示富士康的投資已箭在弦上,但該工廠至今仍未建成。富士康不予置評。
今年4月,印尼政府表示,韓國電池巨頭LG退出了另一個籌劃已久的100億美元電池計畫。印尼方面表示,不管情況如何,都將推進該計畫。
其中一個問題是,誰會購買印尼產的電動車尚不明確。近年來,印尼的汽車銷量停滯不前,反映出該國中產階級財富縮水的影響。一家大型工廠可能需要將汽車或電池銷往海外,但將不得不與實力更強的中國品牌競爭。而且,對美出口的製造商將面臨關稅。
本地區的潛在銷售還不足以吸引大量投資。據一位印尼官員稱,印尼積極爭取的另一家公司特斯拉(Tesla)因擔心地區性電動車需求而放棄了建廠計劃。特斯拉沒有回應置評請求。
包括越南汽車製造商VinFast、中國汽車製造商比亞迪(BYD)和中國電池製造商寧德時代(CATL)在內的一些公司已開始在印尼建廠,準備在當地銷售產品。這三家公司都有在全球許多國家建立製造設施的戰略。
難以捉摸的獨角獸
一些經濟學家和政治領導人認為,他們可以通過加大對科技領域的投資來避免對出口的過度依賴。一波印尼本土新創企業推動了電子商務、網約車和網路銀行服務,這將促進消費並提供高薪的企業技術職位。
前印尼總統佐科.維多多(Joko Widodo)曾在2021年表示:「我們有七家獨角獸企業和許多正不斷獲得支持以成為獨角獸和十角獸的企業。」他所指的是估值10億美元、即將達到10億美元和100億美元的新創企業。其中一些規模最大的公司,如網約車公司Gojek,獲得了Google(Google)等企業備受關注的投資,並向海外擴張。
到了2022年,一場殘酷的科技寒冬降臨。許多印尼本土公司曾向全球投資者宣傳印尼近3億人口的巨大市場潛力,但發現很難在少數幾個大城市以外的地方賺錢。印尼精打細算的中產階級在促銷期一結束就放棄了這些應用,而西方的資金也枯竭了。
Gojek和印尼另一家科技巨頭、電商應用Tokopedia自合併成為GoTo並於2022年上市以來,價值已縮水超過四分之三。
由矽谷支持的新創公司Dropezy目標是在接到訂單後15分鐘內為印尼新興的城市中產階級送達生鮮雜貨。後來事實證明難以盈利,於是Dropezy裁掉了很大一部分員工。該公司已經重塑自身形象,成為一家「重新定義家禽分銷格局的充滿活力的新創企業」,批量購買冷凍禽類並配送給餐廳,同時為家禽業提供運營服務。這家公司有了新名字,員工數量也比以前少了很多。該公司聯合創始人尼蒂什.切拉拉姆(Nitish Chellaram)說:「我們不需要一個非常龐大的技術團隊。」
儘管面臨挑戰,但印尼的官方成長數據還算不錯,這部分歸功於面向中國的鎳和其他大宗商品出口表現強勁。
過去十年,印尼的年均經濟成長率為4.2%,高於美國的2.5%。但這一更快的增速部分是因為印尼的人口成長更快,而且該經濟增速低於經濟學家認為創造足夠高薪就業職位所必需的7%-8%。
世界銀行估計,印尼人的收入可能需要大約70年時間才能達到美國人收入的四分之一。
許多受過教育的印尼年輕人已宣布計劃出國尋求發展,社群媒體上的討論使用了一個話題標籤,大意是「暫時逃離一下」。
在上周的一次演講中,印尼總統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談到了這一趨勢,他沒好氣地對印尼人說:「那就逃吧。」他暗指國外對移民的打擊行動,並警告說:「你們會被追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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