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嘉鴻觀點：目標眾多、能力有限──珍珠港第三次攻擊隊的效能迷思

​​​​「日本海軍未持續攻擊珍珠港的陸上設施，錯失了極佳戰略機會」，這是批評南雲忠一未進行第三次（甚至第四次）攻擊的論者經常提出的觀點。然而，這種觀點並非基於對當時戰術態勢及雙方實力的實證分析，而僅是基於對目標摧毀後可能產生戰略影響的一廂情願的臆測。要使這些預期中的戰略影響成為現實，日本機動部隊必須具備徹底摧毀這些目標的能力，且美國必須缺乏短期內修復或替代方案。若不深入分析這些能力與可行性，任何關於目標戰略價值的討論都將是空中樓閣。

  「錯失戰略機會」論的源起

「日本海軍未持續攻擊珍珠港的陸上設施，錯失了極佳戰略機會」這一觀點最早由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時駐馬尼拉的亞洲艦隊司令湯瑪斯・哈特（Thomas C. H. Hart）提出。1946年1月15日，珍珠港事件時任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哈斯本・金梅爾（Husband E. Kimmel）在國會聽證會再度被質詢，委員重提當時既然已經有戰爭即將爆發的警告（1941年11月24日華盛頓當局發出），為何金梅爾不讓艦隊離港在外，避免成為目標。哈特為此投書《華盛頓郵報》聲援（1月18日刊出），宣稱：「相較於艦隊的覆滅，油槽區的損失將會更嚴重地阻礙美國在太平洋的推進。」（Morison, p. 125）。

隔日，金梅爾在國會聽證會上回應質詢時也指出：「如果當時對夏威夷發動攻擊，而港內又沒有任何艦隻，他們本可能造成嚴重的損害；並且，如果他們摧毀了當時所有位於地面、且易於摧毀的油料，那將會迫使艦隊撤退至（本土西）海岸，因為在那之外的任何地區都沒有足夠的油料維持艦隊運作。」（PHA , Vol. 6, p. 2812；Prange, 1982, p. 549）。顯然地，哈特和金梅爾的說法是在對一個假設性的質詢給予一個假設性的答覆，以做個人的辯護，並非基於實際狀況的分析。

然而，戰史家莫理斯卻在剝離其原始語境後，將哈特和金梅爾的觀點收錄於1947年出版的《美國海軍二戰戰史・第三卷》（Morison, p. 125）。由於莫理斯的這部戰史具有近乎官方史書的地位，自此，日本錯失重大戰略機會的看法便廣為流傳，成為之後數十年的主流觀點。

後來接替金梅爾職位的尼米茲，於1964年接受普蘭格教授採訪時聲稱：「珍珠港事件發生時，艦隊的所有油料都儲存在地面油槽中。我們在那裡約有四百五十萬桶油料，而且全部都極易受到點五零口徑子彈的攻擊。……如果日本人摧毀了那些油料，那將會使戰爭延長兩年。」（Prange, 1986, p. 510）。中途島海戰名將史普魯恩斯也認為，如果日本人攻擊潛艇基地、油槽區等地，本可以造成更大的損害。（Prange, 1982, p.550）。這兩位將軍的說法，明顯帶有事後諸葛亮的色彩，並未仔細考量開戰時日本海軍是否具備摧毀這些目標的能力，也未評估美國海軍是否有快速修復或另尋解決的能力。

 日本機動部隊第三次攻擊能力

首先，珍珠港當天，當第二次攻擊隊起飛後，日本航艦就從距歐胡島200海浬處轉北高速遠離，以避免被美軍反擊。當兩支攻擊隊在數小時後返艦完畢時，已經是中午過後，且位於歐胡島北方300海浬處。若決定再次攻擊，最早能夠起飛時間約下午二時。但當天日落時間在下午五時十九分，以這距離，第三次攻擊隊攻擊珍珠港後再回艦降落，都要下午七時以後了。但日本飛行員中，有部分並未接受過夜間飛行及著艦訓練，尤以翔鶴號和瑞鶴號的飛行員為甚；他們幾乎不可能安全回艦。 （相關報導： 賈忠偉觀點：為什麼日軍攻擊珍珠港時沒有第三波乃至第四波、第五波空襲？ ｜ 更多文章 ）

而且，第三次攻擊隊能派出的飛機數也有限。六艘日本航空母艦原本擁有399架艦載機，有29架飛機未返航，另有19架返航後因損壞嚴重而報廢；因美軍猛烈防空火力，還有86架以上飛機需維修，無法馬上參與後續作戰。此時日本飛機可用率大幅下降，艦攻剩約75%，艦爆剩50%，艦戰剩75%，總共約265架飛機可用。（《戦史叢書第010巻ハワイ作戦》，p. 344）

而這265架飛機中，也僅有原屬於第一次攻擊隊的飛機，才有可能完成準備，執行第三次攻擊；剛降落不久的第二次攻擊隊，再全力整備也來不及。以此估算，第三次攻擊隊兵力最多能有70架九七式艦上攻擊機、36架九九式艦上爆擊機、29架零戰、共135架，略少於第一次攻擊隊兵183架的四分之三。

這些飛機的載彈量有限。攻擊陸上目標時，九七艦攻可以攜帶兩枚250公斤陸用炸彈，九九艦爆則只能載一枚250公斤陸用炸彈。所以，第三次攻擊隊最多不過能攜帶176枚250公斤陸用炸彈。這對眾多陸上目標來說，完全不夠用。

珍珠港的陸上設施與美方修復解決手段

一、艦艇基地

在1941年，美日海軍都將潛艇視為輔助性武器，遠未預料到美國潛艇日後對日本航運造成的巨大損害，恐怕都不會認為潛艇基地是值得攻擊的目標。

當時珍珠港也並非美國潛艇的主要部署地點，太平洋艦隊的潛艇多部署於馬尼拉，1942年撤至澳大利亞，到1943年後，珍珠港才開始成為美國潛艇的主要基地。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僅有4艘正在維修的潛艇，因此，即使珍珠港潛艇基地被摧毀，對潛艇戰的全面展開並無重大影響，且修復工作並非難事。

二、海軍修理廠

珍珠港的海軍修理廠佔地2平方公里，有190棟以上建築及2個大型乾塢。根據 Alan Zimm 的估算，日本第三次攻擊最多只能毀掉修理廠的12％。此外，只要修理廠有部分機具可用，就能自產零件修復。艦隊本身也有修理能力，港內有修理艦。檀香山民間機械廠也能提供協助。

Zimm 引用了一個1942年紅海馬撒瓦（Massawa）修理廠的例子，該廠機具被義大利人破壞殆盡後，美軍人員在一個月內便使其全面復工。儘管 Zimm 對日本飛機數量的估算可能過於樂觀（他將第二次攻擊隊的飛機納入計算，實際上不可能立即投入第三次攻擊），導致其預估的炸彈數量過高，但海軍修理廠的完全摧毀難度仍極高。因此，日本機動部隊難以藉摧毀修理廠來迫使美國艦隊撤回本土。

三、電廠  

珍珠港區有兩座軍方電廠，面積不大，夾雜在眾多廠房之中。歐胡島上其他基地有獨立供電設施，還有兩座民用電廠可在必要時向港區供電。儘使電廠被摧毀，珍珠港也不會完全喪失動力。港內船艦和海軍修理廠的備用發電機足以提供臨時電力，應足以在電廠修復前供應修理作業所需。

四、乾塢

珍珠港當時有兩座大型乾塢（一號和二號）、一座中型浮動乾塢（YFD-2）和一艘輕型浮動乾塢（USS ARD-1）。三號乾塢正在興建，四號大型乾塢剛準備動工。空襲期間，一號乾塢僅受輕微損傷，YFD-2 被擊沉，但於1942年5月修復並重新投入使用。

在所有陸上設施中，兩座大型乾塢無疑是最能有效癱瘓珍珠港維修能力的目標。一旦被破壞，受損艦艇將須遠赴美國本土維修，大幅延遲修復時程。有論者認為這可能影響到中途島海戰前約克鎮號的緊急修理。 （相關報導： 賈忠偉觀點：為什麼日軍攻擊珍珠港時沒有第三波乃至第四波、第五波空襲？ ｜ 更多文章 ）

癱瘓乾塢的最佳手段是同時破壞閘門及抽水系統。閘門較易攻擊，可用淺水魚雷。但抽水系統位於地下深處，難以用普通炸彈命中。盟軍在在1942年攻擊法國聖納澤爾（Saint-Nazaire）的諾曼第乾塢（Normandie Dock）時，先以驅逐艦坎貝爾敦號（HMS Campbeltown）撞穿閘門，然後以突擊隊爆破抽水系統，最後引爆了艦上裝載的4.5噸深水炸彈，徹底破壞閘門。

日本機動部隊中僅有約40名艦上攻擊機的飛行員受過投擲淺水魚雷的專門訓練，考慮前面損失，剩下能夠執行魚雷攻擊的飛行員大約還有30多名。但是此時珍珠港已經全面警覺，防空砲火的密度會讓低速低飛的艦上攻擊機有去無回，將是近乎自殺式的任務，而且是否能夠成功投擲魚雷，還很難說。

而即使成功擊破乾塢閘門，修復也非難事。珍珠港乾塢的閘門是浮箱式船閘，可視為一艘1,500噸級的船隻，可用輕型浮動船塢維修。而且，二號乾塢更有一個中隔船閘，可作為尾端船閘的備用。若尾端船閘被毀，直接將中隔船閘拖來替換即可。

而且，從二戰經驗來看，修復速度取決於資源投入的優先等級。德軍未修復諾曼第船塢是因為戰略改變無使用的需求；而日本雖在1944年末的窮途末路時，仍能在三個月內修復新加坡的國王喬治六世乾塢。因此，以美國的工業能力，珍珠港的乾塢若受損，預計在數個月內修復應屬合理，不會影響約克鎮號的緊急修理。

五、油槽區

油槽區一直是陸上設施討論的重點，但常有誤解。此處的油料是六號燃料油（重油），不易點燃，使用前還需預熱處理。油槽採用浮動式槽蓋，避免油氣滯留。機槍子彈射入如此巨量的液體，熱量微乎其微。空襲期間，日本飛行員曾掃射油槽，但無異常。事後美軍僅用木塞便堵住子彈孔（可能還包括美國點五零口徑防空機槍的流彈）。尼米茲上將誤以為點五零口徑機槍子彈能將其引燃，可能是將重油與航空汽油混淆了。

1941年12月，珍珠港有53個地上燃料重油槽和1個地下油庫，總容量達451萬5千桶（約68萬餘噸）。這些油槽雖不具抗炸能力，但有完善防火措施：油槽之間有安全距離，且被堤堰環繞，堤堰容積足以容納所在油槽的全部油料，即使油料洩出，也不會流到它處，更可用堤堰既設管線轉移。即使起火，火勢也不易蔓延。

除了珍珠港，距離約10多公里外的檀香山港是太平洋航線的重要中轉站，儲備有大量燃油以供應過往船隻。該港擁有24個大小油槽，其中重油儲量約55-66萬桶（約9-10萬噸）。 

更重要的是，即使這些油槽都被摧毀，太平洋艦隊也不至於被迫撤回美國西岸。此時限制美國太平洋艦隊行動的不是油料不足，而是缺少能跟艦隊一起行動並在航行間給油的高速艦隊給油艦；至於停泊間的給油，一般油輪都可以完成。美國海軍在1934年進行戰略儲備調查，民間油輪有323艘。此時若雇用它們進行油料運輸，或將其作為浮動油庫暫時停泊在珍珠港，完全沒有問題。例如，1942年7月，尼米茲上將便仰賴民間油輪向沒有大型油槽的南太平洋環礁運輸大量燃料重油，並在該處停留一週，直到將兩支特遣艦隊和其它艦隻都加滿燃油，船上儲油清空為止。

目標過多，能力有限

「錯失戰略機會論」最根本的缺陷在於其論述的空泛性，缺乏具體的量化分析。無論是將軍還是作家，似乎都忽略了實際可用的飛機架次、炸彈數量等關鍵細節。 （相關報導： 賈忠偉觀點：為什麼日軍攻擊珍珠港時沒有第三波乃至第四波、第五波空襲？ ｜ 更多文章 ）

正如前文分析，日本第三次攻擊隊最多只能攜帶176枚250公斤陸用炸彈或者30枚魚雷和116枚炸彈。面對珍珠港修理廠超過190棟大小不一的建築、兩座大型乾塢、53個地上油槽、2座電廠、檀香山港的24個油槽、歐胡島的兩座民用電廠，以這麼少的兵力和破壞力，如何能造成決定性的重大傷害而致嚴重影響戰略？

1. 《戦史叢書第010巻ハワイ作戦》，朝雲新聞社，1967。
2. Blair, Clay, Silent victory: The U.S. Submarine War Against Japan, Naval Institute Press,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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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Morison, Samuel E - The Rising Sun in the Pacific 1931-April 1942: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Naval Operations in World War II. Volume III,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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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Travers, Paul Joseph, Eyewitness to infamy: An Oral History of Pearl Harbo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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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USSBS (U. S. Strategic Bombing Survey), Reduction of Truk, 1947.
16. Wildenberg, Thomas, Gray Steel and Black Oil: Fast Tankers and Replenishment at Sea, 1947.
17. Zimm, Alan, The Attack on Pearl Harbor: Strategy, Combat, Myths, Deceptions, Casemet, 2011. 

​​ ＊作者為​​業餘軍事歷史研究者​ （相關報導： 賈忠偉觀點：為什麼日軍攻擊珍珠港時沒有第三波乃至第四波、第五波空襲？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