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鏈上的奇蹟:沒有蔣介石,就沒有蔣經國的半導體起步。從戰時不忘(停)教育,到清大交大復校,工研院設立,一條延續半世紀,教育和科技立國的發展路徑,才打造出今日台灣的護國群山。這也是蔣介石留給蔣經國,最寶貴的遺產。
前言:從四百年命運被安排,到晶片反轉世界定位
台灣歷史的主軸,從來不在自己的手中。
四百年來,台灣都被作為轉運的據點,被支配的邊陲,被交易的地圖符號。從荷西、鄭氏、清廷、日治,再到戰後成為冷戰島鏈的一環,台灣始終在他人戰略軸線上,被迫扮演附庸角色。
直到二十世紀末,一個新的歷史臨界點悄然出現。這不是一次領土收復,也不是一次革命建國,而是一場看似技術性的轉折——台灣,憑藉一顆顆晶片,改變了全球科技產業的秩序,也改寫了自身在國際體系中的戰略地位。
這場轉折,來自治國之策長期耕耘,而非僥倖之舉。它不只是半導體產業的奇蹟,更是教育、知識、文化、制度與國族命運,長期交織後的產物。
而這條制度軸線的起點,要從一個被歷史爭議包圍的人物談起——蔣介石。
辦教育:蔣介石與「理工強國」的起點
1949年,蔣介石帶領國民政府遷台後,面對的不是一張白紙,而是一場瓦解中的重建。在失去大陸廣大的幅員疆域與國際承認的現實後,他在台灣一方面搞戒嚴與嚴厲的軍事統治,但另一方面,卻從制度面全面開始了重視教育,構築以科技「教育復國」、「理工強國」的根基。
這不是一項理想化的口號,而是系統性的工程。蔣介石把從大陸撤遷學界名人、辦學聞人到台灣,當成頭等大事親力親為,有著務實的盤算。1950年前,台灣只有三所大學和專科學院。
這三所大專學校是,台北帝國大學改名的台灣大學,由原來農林專門學校、台南高等工業學校,升格後的省立農學院和省立工學院。
從1950年起,蔣介石展開一場歷時十五年的教育擴張行動——尤其集中在高等教育的理工體系建設上。民國政府遷移台灣後,不到15年,以新設或復校的方式,台灣陸續成立了6所公立大學和學院,以及12所私立大學和獨立學院。是原來3所的6倍。
這種擴張不是盲目的數量增長,而是戰略性的精英知識資本重建。蔣介石深知,在政治孤立與軍事威脅的雙重壓迫下,教育不僅是社會服務,更是國家生存的關鍵工具。他要培養的不只是學術知識,更要灌輸深厚的國家使命感、韌性、自力更生精神及紀律——這種「戰火中的教育」理念,深刻塑造了台灣勞動力的特質與工作倫理,為後來要求嚴苛的高科技產業奠定了無價的文化基石。
這當中,最具象徵性的兩所重建學府,即是來自大陸戰火中的兩間科技重鎮:清華大學與交通大學。
北平清華大學1955年在新竹復校,3年後上海交通大學,1958年也在新竹復校。這2所大學,有發展台灣科學研究的指標意義。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這種對特定大學的戰略性重建,遠超過單純的教育機會擴張。清華和交通大學在中國大陸擁有聲譽卓著的工程與科學傳統,它們在台灣的重建意味著有意識地努力重建和鞏固頂尖的科學和工程教育,有效地「移植」和集中知識資本。這是一個戰略舉措,旨在建立卓越的核心,而不僅僅是廣泛的教育普及,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在能產生最高品質和影響的地方。
1955年,交通大學台灣分部正式於新竹復校,由時任教育部長張其昀主持重建規劃。校長為李昌祖(第一任復校校長),強調「科技立國」與「工科為體」的原則,全面恢復電機、機械、電子等工程科系。當時的交大是以「戰後重工人才補位」為目標,校園初建之際,甚至是軍用營房改建。
清大理科為主,研究教授物理、化學、材料學。交大工科為主,有電機,機械,化工、資訊工程等科系。這種精英機構的戰略性「重建」,而非純粹的有機成長,使台灣能夠在相對較小的基礎上迅速培養出高素質的技術勞動力。這種集中的卓越形成了一個關鍵的群體,使得後來能夠躍進半導體等先進產業,這些產業需要高度專業化和熟練的勞動力。
同時,蔣介石政府並未忽視技術教育的全面布局。為滿足日益增長的工業基礎的實際操作需求,職業學校得到了積極推廣,作為對精英大學擴張的補充。這確保了製造業所需熟練勞動力的穩定供應,建立了一個全面、多層次的人力資本發展體系。這種同時發展精英研究型大學和實用職業學校的做法,表明對工業需求的全面理解——半導體產業既需要理論突破(博士級工程師進行研發和設計),也需要精確的製造執行(熟練技術人員進行晶圓廠操作)。
這2所和其它台灣大學培養的理、工科人才,為台灣經濟日後朝高附加價值,科技產業升級,打下人才基礎。更是蔣經國1980開始,發展台灣半島體產業的人才庫。
台灣本土出生的,第一位諾貝爾獎得主李遠哲,臺灣大學化學係畢業後,攻讀取得清華大學化學研究所碩士學位,再留學美國,得到加州柏克萊化學博士。1986年,李遠哲獲得到諾貝爾化學獎,和美國國家科學獎。
除了大學體系之外,蔣介石亦推動中央研究院、中山科學研究院的擴編與整併。這些研究機構不僅吸納從大陸撤台的中研院人員,也培養出大量理工高層技術軍官,與工程背景政務官。
關鍵的是,這種教育戰略得到了冷戰格局下意識形態結盟的強力支撐。蔣介石政府的教育政策,強調反共、傳統文化,同時也重視科學與技術的發展。這種獨特的組合,將文化傳承與前瞻性的技術發展相結合,無形中將台灣定位為對抗共產主義的堡壘。
這種與西方民主價值的意識形態契合,為台灣獲得美國關鍵的經濟和技術合作提供了便利——二戰後美國的大量經濟援助,對於穩定台灣新生的經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並提供了必要的財政空間來資助這些宏大的教育和基礎設施項目。
在這段重建歷程中,台灣不只是接收了戰敗者的殘破資源,更是在制度上重新鋪設了一條理工教育的上升軌道。以1960年代末為例,台灣大學生總人數從1950年的約5000人,快速上升至6萬人以上,其中理工類比例占超過40%。這不僅是數量的躍升,更是一個「技術官僚國家」的社會型態養成。
因此,當後人讚嘆今日的「護國神山」時,不能忘記,它不是一朝一夕的工業奇蹟,而是從1950年代起,蔣介石親自推動、以國家力量打造的「理工國策」的產物。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而其實,蔣介石即使在中國大陸,對日戰爭時期,他也是戰爭不忘教育,戰時不忘教育。
戰亂中的人才投資:從南開中學到公費留學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軍迅速攻佔北平與天津,中國進入全面抗戰時期。國民政府為保存教育命脈,啟動了史無前例的「戰時遷校工程」,將一批重要的高等與中學教育機構南遷西遷,形成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最艱難卻也最卓越的一段時期。
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蔣介石對科學與工程教育的重視,不是出於經濟發展的考量,而是為了應對生存威脅。這種「生存壓力」極大地激發了國家對技術自給自足和卓越表現的承諾,並使其成為未來創新的文化基石。這種對科學技術的強調,不僅關乎經濟成長,更關乎國家的生存與建立一個能夠自衛並在孤立中維持的韌性國家。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創立。1938年,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三校師生遷至昆明,共同組成「西南聯大」。在物資匱乏、空襲威脅與艱困生活中,西南聯大培養出大量傑出學者與科學家,包括後來獲得諾貝爾獎的楊振寧與李政道。這不是奇蹟,而是制度性選擇下的堅持成果。
南開中學,則是另一條重要教育脈絡。原設於天津的南開中學,於1938年遷至重慶復校,成為當時西南地區最具聲望的中等教育機構之一。這所學校延續了南開創校以來強調科學、人文與自治精神的教學傳統,並在重慶時期為諸多華人菁英提供了持續學習的機會。
張忠謀正是在這一歷史節點中,進入了重慶南開中學。1931年出生於浙江寧波的張忠謀,在戰爭爆發後隨家人輾轉從廣州、香港,最終遷居至重慶。1943年,在重慶復校的南開中學就讀。戰火中的教育不中斷,使得張忠謀能夠完成完整的中學學業,並於抗戰勝利後進入上海南洋模範中學,奠定後來隨父母出國後,繼續深造的學業基礎。
潘文淵的成長背景,則更加反映出當時,蔣介石及民國政府,對科技人才的戰略眼光與長期投資。1912年出生於江蘇蘇州的潘文淵,1935年自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畢業,正值中日戰事逐步升溫之際。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後,潘文淵即獲得國民政府公費留學獎助,前往美國史丹福大學深造,並於1940年取得電機工程博士學位。
這種深植於危機中的教育承諾,為後來的政策制定者、教育工作者和工程師提供了強大的、持久的動力,創造了一個高度有利於半導體創新嚴苛性質的文化環境——在半導體產業中,精確性、奉獻精神和持續改進至關重要。
這兩位人物雖經歷不同的教育路徑,卻共同成為日後台灣科技發展的中流砥柱——潘文淵提出半導體政策構想,成為中華民國在台灣,推動高科技產業政策的建議者與制度制定者;張忠謀創辦並領導台積電,引領全球晶圓代工模式。
他們所代表的,是一條自抗戰時期開始、延續至戰後台灣重建的科技教育軸線。當台灣於1970年代啟動半導體發展時,這些早年即擁有國際視野,有理工素養及企業經營管理的人才,正好成為新產業制度設計的橋梁與支柱。
這不是一時巧合,而是制度選才與教育戰略佈局的長期成果。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經國起步:從聯合國退場到半導體產業戰略啟動
1971年10月25日,中華民國被聯合國大會2758號決議正式排除,象徵性地從全球主流國際體系退場,國際邦交迅速崩解。原本可以倚靠的「反共堡壘」地位,也在美中關係解凍後迅速式微。
面對突如其來的國際孤立與主權退潮,當時身為行政院副院長的蔣經國,選擇的不是對外強烈抗議,也不是內部民族動員,而是一條出乎意料卻極具前瞻性的國力突圍之路——他決定押注未來產業,藉由科技與經濟的升級,為台灣重新打造實力後盾。
蔣經國將重心轉向經濟發展和技術密集型產業,並非激進的政策轉變,而是在其父奠定的人力資本基礎上,自然而然的演進。這代表著國家戰略從「透過軍事實力求生存」轉變為「透過經濟和技術實力求生存」,並利用現有的教育基礎設施來實現新的國家目標。這種轉變之所以可能,正是因為蔣介石已經建立了基礎性的人力資本。蔣介石建立了「能力」(人力資本、機構);蔣經國則提供了「方向」和「催化劑」,將其應用於高科技領域,以適應新的地緣政治現實。
1974年,時任美國無線電公司(Radio Corporation of America,RCA)微波研究室主任的潘文淵,受到當時電信總局局長方賢齊等人的邀請回台,對當時台灣提出新的產業發展方向。
潘文淵在考察後建議:台灣若要走出加工出口的低附加價值模式,應全面導入積體電路(IC)技術,投入發展半導體這類具高度技術密集性與產業關鍵性的領域。他向行政院祕書長費驊與經濟部長孫運璿等人,提出「發展台灣電子積體電路技術計畫」,建議以技術密集的工業區位取代過去加工出口區式的勞力密集工業區位。
潘文淵和專業能幹的技術官僚們,成功說服行政院長蔣經國,並獲得上千萬美元經費支持,啟動技術移轉計畫。蔣經國與孫運璿、李國鼎等官僚核心共同決定,推動一項具有制度規模的新產業戰略工程,為台灣半導體發展奠定政策基礎。
關鍵的是,蔣經國政府戰略性地利用了蔣介石時期精心培育的堅實人力資本基礎。當時現有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工程師、科學家和熟練技術人員被視為國家資產,隨時可投入高科技產業。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技術官僚」——其中許多人直接受益於蔣介石優先發展的STEM教育——對於制定和實施定義台灣經濟轉型的複雜產業政策至關重要。
1974年,行政院核定推動「新竹科學工業園區」規劃案,並將「積體電路」確立為國家級戰略產業的起點。同年,工業技術研究院(工研院)正式設立電子工業研究發展中心(簡稱電子所),胡定華擔任首任所長,負責推動積體電路產業的發展。這一連串決策,為台灣日後晶圓代工體系的興起,建立起制度型的起跑線。
這一發展模式體現了台灣獨特的「發展型國家」特徵,政府、學術界和產業之間建立了緊密的「三螺旋」合作模式。這種合作實現了高效的資源配置、快速的決策,以及對高科技發展的統一國家願景,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市場失靈並加速了增長。這種合作確保了教育產出與產業需求相符,並使研究有效地轉化為商業產品。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透過科技顧問委員會(TAC),台灣開始系統性地引進國外技術,潘文淵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976年,電子所與美國RCA簽訂積體電路技術移轉授權合約,引進半導體製程技術。1977年,全國首座「積體電路示範工廠」在工研院落成。次年,台灣完成國產自製的第一批電子錶積體電路,標誌著技術自主的初步成果。
此時,胡定華也加入了這一發展計劃。胡定華出生於大陸,隨空軍家庭來到台灣後,1959年考取台灣大學電機系,後取得交通大學電子工程研究所碩士。1970年獲得美國密蘇里大學電機工程博士後,他回到交大電子工程系教授半導體技術,培育不少台灣的半導體與資訊界人才,如:施振榮、宣明智、朱順一、魏哲家等人。
胡定華向潘文淵毛遂自薦,自交大離職,投入籌設工研院電子工業研究中心的行列。
這場政策賭注,日後可被稱為是一場「聖筊行動」——象徵著在國際退場、命運未卜之際,台灣選擇將未來押注在技術與制度之上。巧合的是,「新竹」與「交通大學」正是核心決策與人才供應所在地,而「竹」與「交」兩字合成,即是民間宗教文化中象徵神意與轉機的「筊」。
蔣經國並未將這場行動包裝為政治口號,而是從國家戰略高度全力推動。他要求整合政府、產業與學界三方力量,調度全台可用技術資源、財政預算與人力網絡,展開制度型工程。這並非單一產業政策,而是一次結合政策前瞻、制度設計與產業轉型的國力重組工程。
此時的台灣,雖政治處境孤立,卻在蔣經國的主政下,進入一段制度創新的黃金時期。他深知:真正能確保安全與和平的,不是外交聲援,而是自身掌握技術落地的能力。
正是在這樣的思維主導下,台灣不僅啟動了半導體產業發展,更樹立了以技術體系為國運後盾的國家思維。而在這場戰略轉折之後,制度工程師們——如潘文淵、胡定華、張俊彥等人——陸續接棒上場,將這場制度押注化為具體可行的落地產業。
制度工程師的接力:從實驗起步到產業成形
半導體產業的崛起,不僅需要一場戰略啟動,更仰賴制度工程師的接力——從架構藍圖,到技術實作,再到教育養成,才能讓產業不僅起步,還能生根成林。
1974年蔣經國拍板啟動的科技產業政策,雖然為台灣開啟了新經濟的戰略道路,但真正能夠將這場政策賭注轉化為落地現實、持續演進的,是一群跨越專業與世代的制度實踐者。
這一批人,不是明星企業家,而是更像社會系統中的齒輪——他們構成了「國策轉化為體制」的三角支柱。從政策到研究、從研究到量產、從量產再回教育,這條制度閉環的形成,使台灣能以制度信任為基礎,建構出日後難以被外移、難以被仿造的護國產業。
第一支柱,是潘文淵。
這位曾在美國RCA公司主持微波與通訊技術研究的科學家,帶著制度設計的高度返回台灣。他提出的不只是技術建議,更是一整套以國家資源投入、建立研究平台、整合官產學為一體的產業發展框架。工研院電子所的設立,從硬體設備、技術轉移到組織架構設計,幾乎都出自他的系統性規劃。潘文淵代表「設計起點」——知道未來世界在哪裡。
第二支柱,是胡定華。
出生於國民政府空軍家庭,隨父母來台,成長和受教育於戰後台灣的胡定華,是技術移轉與實作的中樞人物。他於1974年成為工研院電子所首任所長。他不只負責RCA技術引進,更領導建立台灣第一條IC試驗產線。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1976年,在他的領導下,電子所與美國RCA簽訂積體電路技術移轉授權合約,引進晶圓及半導體製程技術。1977年,全國首座「積體電路示範工廠」在工研院落成。與潘文淵規劃的制度架構不同,胡定華代表的是實際操作與工程轉譯——讓紙上的藍圖,變成跑得動的機器、可量產的晶圓。胡定華主導「技術落點」——知道如何讓制度運作起來。
第三支柱,則是張俊彥。
他並未出國留學,也無美國企業資歷,卻在戰後台灣教育體系中,長年深耕一條隱形卻至關重要的知識供應鏈。1937年出生於高雄鳳山,父親張火木原為鐵路局技師,曾因白色恐怖遭羅織入罪、含冤獄中離世。張俊彥自此成為「政治受難者家庭」,無法出國,也無法進入許多官方系統體系,只能選擇在本地默默耕耘。
但正是這段歷史,讓他將命運轉化為志業。他在交通大學攻讀碩士與博士,並自1960年代起,便開始在交大開設台灣第一門半導體相關課程。1964年創立半導體實驗室,1966年起推動IC課程實作化,培育出多批技術人才——其中不少,日後成為工研院、聯電乃至台積電的骨幹技術中堅。
張俊彥身上有一種「逆境知識份子」的特質——他既沒有制度庇護,也無海外光環,卻憑一己之力,替台灣半導體鋪設起最早的人才管線。他是知識播種者,在技術尚未萌芽時就投注心力,讓制度有根可植、人才有種可承。張俊彥奠定「人才原點」——知道必須長期養成誰來執行。
這三位工程師,不僅功能分工明確,還構成制度邏輯的三段式:潘文淵負責「設計起點」、胡定華主導「技術落點」、張俊彥奠定「人才原點」。
這些工程師角色所對應的,正好是台灣轉型所需的三項底層力量:戰略視野、技術落地、教育播種。這種「遺產」不僅僅是繼承的機構,更是認識並適應不斷變化的全球動態,並重新利用現有優勢的戰略遠見。這凸顯了國家戰略發展的長期累積性質,其中歷任領導人都在前人的基礎上建設,使國家進步成為一項世代相傳的事業。
這些早期的努力在1980年代開始收穫成果。1980年,聯華電子(UMC)成立,胡定華曾參與創立。1987年,台灣積體電路製造公司(TSMC,台積電)由張忠謀創立,胡定華也曾參與其中,開創了專業晶圓代工模式。這標誌著台灣半導體產業從技術引進階段進入了產業化與專業分工時期。
如今,當我們再回首這段歷史,會發現台灣的晶片奇蹟的真正密碼,不只是工藝與市場,而是制度與教育。它們構成一個由工程師、教育者、政策規劃者組成的國運共築系統。
生產文化的奇蹟:從工研實驗場到晶圓代工制度
1980年代初期,工研院電子所已完成積體電路製程的示範性試產,這條產線由胡定華帶領團隊引進美國RCA技術,並加以本地化改良。產線穩定後,1979年政府決定將這套技術移轉至民間企業體,創設聯華電子公司(聯電)作為工研院的技術商轉示範企業。
聯電初創時,廠房與人員多數來自工研院,技術骨幹則是交大電子所與工研院實驗室的研究人員。聯電並非從市場出發的企業,而是政策設計中的一環,目的是將實驗室的技術實作能力轉為可持續的量產機制。
初期建廠的最大挑戰,不在技術,而在制度——如何運轉一條365天不停機的產線、如何維持良率、如何讓夜班人力穩定、如何鼓勵基層參與改善流程。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當時聯電採取多項制度創新。廠房實施全年無休的輪班制,由技術團隊設計夜班津貼與休假輪調,確保人力不中斷。工程人員與作業員每日需回報製程數據,並參與品質檢討與改良,形成現場即時調整的機制。這些制度,大多來自工研院內部的實驗流程,並非從外部模仿而來。
生產流程設計上,聯電延續工研院的「製程標準化」原則,所有設備校準、測試項目、操作流程均記錄成冊,並由同一批人員反覆測試,培養出高度一致性的操作文化。產線問題常在工程師與作業員協作中即時修正,不需仰賴管理階層指令。這種對人力資本的全面方法,確保了完整的人力資本生態系統,避免了創新到生產鏈任何一端的瓶頸。
這些流程管理文化,在當時亞洲尚屬罕見。張忠謀於1985年接任工研院院長時,深入觀察聯電與工研院的製程管理後指出:台灣工程人員與作業員的服從度高、紀律穩定、標準作業程序執行力強,遠超他過去在德州儀器與HP所見。他評估,這樣的現場環境與人才結構,極其適合導入「純製造」型的專業代工企業模式。
他注意到的並非技術先進程度,而是生產過程中的一致性與穩定性。例如,聯電在夜間班次的機台操作紀錄與白天幾乎沒有差異;工研院技術移轉的技術維護手冊,涵蓋所有常見異常與校正機制,並由操作員每日簽核;技術人員會主動提出改善建議,並獲得反饋與獎勵,形成內部創新循環。
此外,張忠謀也觀察到,這種生產文化的養成與地區背景有密切關聯。新竹地區以客家族群為主,工廠早期勞工來自周邊鄉鎮,普遍重紀律、耐操守時,適應交替輪班與連續工作模式。學校如交大、清大則穩定提供理工人才,技術傳承與人員補充不成問題。
這種文化特質正是蔣介石時期「戰火中的教育」理念所培養出來的——那種深厚的國家使命感、韌性、自力更生精神及紀律,深刻塑造了台灣勞動力的特質與工作倫理。這種心態創造了一個高度有利於半導體創新嚴苛性質的文化環境,因為在半導體產業中,精確性、奉獻精神和持續改進至關重要。
張忠謀敏銳察覺:台灣具備打造一種與矽谷截然不同的產業模式——不靠品牌、不靠設計創新,而是以極致穩定、標準化與高良率為核心,建立全球最可信賴的製造基地。他因此提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構想:創立一家完全不做自有產品、專為全球代工的晶圓製造公司。
1987年,這個構想化為現實——台灣積體電路製造公司(台積電)誕生。由政府與民間共同出資,成為全球首家「純代工」半導體公司,也開啟了晶圓代工制度的全新典範。
聯電的早期實驗,正是這項制度創新的母體與起點。從不斷線運轉的管理制度、夜班誘因設計,到基層參與的改善流程與標準化文件體系,這些看似瑣碎的規則,實則構成了日後台積電穩定製程、建立客戶信任的制度根基。
這些制度與文化,並非來自政策口號,也不是來自管理學教條,而是十餘年間在工研院與聯電實驗中逐步摸索出來的結果。
進入1990年代至今,台灣半導體產業形成了完整的上、中、下游分工體系,包含IC設計、晶圓製造、封裝測試等環節。台積電、聯發科等公司在全球市場上取得領先地位,並持續在先進製程技術上領先全球。台灣在全球半導體供應鏈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成為真正的「護國群山」。
護國神山的地基:從半導體決策到十大建設與核電系統
1974年,是台灣現代工業史的轉捩點。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當年,行政院長蔣經國做出兩項影響深遠的決策:一是啟動被後人稱為「十大建設」的全國基礎建設工程;二是拍板將積體電路(IC)列為國家級戰略產業,啟動發展半導體科技體系。
他一方面規劃全面提升台灣的交通、能源與產業基礎設施,另一方面決定走向高科技產業路線,兩者雖分屬不同政策軸線,卻在時序與效能上形成了互相支撐的配套體系。
這兩條路線——一條是鋪設道路、水利、交通與能源系統,一條是投注國力於未來產業的核心科技——表面上分屬兩端,實則是一體兩面。這套完整的基礎設施系統,後來與高科技產業路徑逐步交會,在政策推動與產業落地的過程中發揮相互支援的作用。
十大建設、工研院和新竹科學園區的結合,展現了台灣在國家發展上高度整合和協同的方法。這不僅僅是單一政策的堆疊,更是為了建立一個完整的高科技成長生態系統,其中每個組成部分都相互強化。物理基礎設施為先進製造業和新竹科學園區等工業園區的發展提供了必要的基礎。工研院提供了關鍵的研發、技術轉移和人才培養,為園區內的創新提供了人才和動力。
十大建設中,除了高速公路、桃園機場、港口與鐵路電氣化等交通基礎建設外,最關鍵的還有電力擴建與能源系統重構。這些交通設施也為高科技產品的全球出口,建立了與國際市場連結的堅實通道。
雖然核能電廠未正式列入十大建設名單,但台灣第一座核電廠(核一廠)實際上與十大建設同步啟動,並由蔣經國主持規劃與推動。
核一廠兩部機組分別於1977年與1978年並網發電;核二廠於1981年完工;核三廠則於1984年啟用。這一連串核能電廠的落成,為日後24小時不停機、無容斷電的晶圓廠提供了最堅固的電力保證。這些核電建設,也與新竹科學園區、聯電、交大人才供應體系形成了時序上的密合鏈條。
在半導體逐步進入量產與出口階段的同時,電力、交通、電信與港口等基礎設施同步到位,使晶圓產業具備了穩定供能、快速運輸與全球連接的生產環境。
而這樣的系統,正是源自他與父親蔣介石的「制度接力」和代際戰略延續性。
蔣介石在戰時堅持教育與科技的重要性,培養出張忠謀、潘文淵等關鍵科學人才;他在國民政府遷台後主導清華與交大復校,建立了在台灣的理工教育體系,並進一步孕育出,胡定華與張俊彥這樣對台灣半導體產業發展,至為關鍵的技術領導者。
蔣經國則接棒從1974年起,啟動科技產業化與國力基建的雙軌工程——一手打造工研院與半導體藍圖,一手推動十大建設與核電供應,形成制度與產業的「雙螺旋」。
同時,蔣經國政府也成功激活了「人才循環」機制。大量在海外(特別是美國)接受高等教育並獲得專業經驗的台灣高技能工程師和科學家,被積極鼓勵回國。這種「人才循環」得益於工研院和新竹蓬勃發展的高科技公司提供的誘人機會,為產業注入了尖端知識、創業精神和國際最佳實踐。政府創造了引人入勝的理由:工研院提供了尖端的研究機會,新竹科學園區提供了創業前景和充滿活力的生態系統,而整體國家戰略則預示著對高科技的嚴肅、長期承諾。
這種「僑民優勢」展示了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口,即使最初在海外尋求機會,在創造適當條件時,也可以重新融入以推動國家增長,將潛在的人才流失轉化為強大的創新引擎。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
這不是單點政策,也不是短期成就,而是一場跨越世代的國運工程。
台灣目前在先進晶片製造領域的主導地位,是蔣介石和蔣經國兩位領導人時期,數十年來在人力資本、戰略性產業政策和制度發展方面累積投資的直接、長期回報。這證明了30-50年前所做的基礎性決策,對當代產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這種主導地位並非近期現象或突然的市場成功,而是數十年戰略規劃、持續投資和有效政策實施的「頂峰」。
因此,今日我們所謂的「護國神山」,不只是來自張忠謀的台積電,也不只是某一項政策成果,更來自1970年代,那一段制度與基建同步推進的戰略準備——為科技產業奠定能源、交通、通訊與全球連結的底座。
台灣的矽島奇蹟,不只是天才與時勢的結合,而是一條從制度教育、到產業政策,再到能源建設與社會配套的完整鏈條。這種深厚且不斷補充的人才庫,加上已建立的創新生態系統(例如新竹科學園區、工研院),為持續創新、快速適應新技術以及應對複雜地緣政治壓力與供應鏈中斷提供了堅實基礎。對教育、韌性和勤奮工作精神的文化重視,繼續培養著一支高度敬業和適應性強的勞動力。
歷史敘事揭示了台灣深刻的戰略縱深——它透過長期的人力資本發展和敏銳的產業遠見,將生存威脅和資源限制轉化為機遇的卓越能力。這種根深蒂固的適應、創新和戰略規劃能力,是其當前地緣政治影響力以及在晶片戰爭背景下抵禦外部壓力的關鍵,且常被低估的因素。
而這條鏈條,從蔣氏父子——父親的教育國策開始,到兒子的科技強國落地,歷經半世紀,才終於形成世界級的晶片製造技術和產業命脈。
「晶片戰爭」本身是地緣政治競爭的當代體現,但台灣在其中不可或缺的核心作用則是一個歷史產物,它展示了過去的政策選擇如何從根本上塑造了當今的權力動態、脆弱性和競爭優勢。台灣目前在全球晶片戰爭中的戰略重要性,直接證明了代際戰略延續性的力量以及人力資本投資的巨大長期回報。
這強化了理解「晶片戰爭」需要深厚的歷史視角,超越即時的經濟或地緣政治因素,以理解競爭優勢和國家韌性的深層根源。人力資本發展作為國家戰略資產的持久相關性、產業規劃中長期戰略遠見的關鍵重要性,以及政府-產業-學術界有效合作的力量,是理解台灣「經濟奇蹟」及其作為科技強國崛起的核心要素。
這些來自台灣經驗的寶貴教訓,為理解其在全球晶片戰爭中當前的關鍵作用,以及為日益由科技驅動的世界中未來的國家發展戰略提供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歷史藍圖。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美國施壓台積電?蔣經國替賴清德回答了一切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