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大吃無意識發洩、吃到沒錢就用偷的…她道出十幾年來心酸成長史:感謝暴食症保護了我

2019-10-16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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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食症患者常會在吃下各種食物後進行催吐(示意圖取自網路)

暴食症患者常會在吃下各種食物後進行催吐(示意圖取自網路)

人人都明白「貪吃」,卻對暴食症知之甚少。近年來,在各大視頻平台流行開的「吃播」,使得「暴食症」這一概念再次出現在人們視野中。大量類似於「好羨慕,小姐姐又瘦又美還吃不胖」的評論,或許淡化了現實的殘忍和痛苦,人們不想去看到背後真實,患者們也為自己避開了大眾的視線而感到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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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是小鯨——這個90後、卻飽受暴食症困擾多年的姑娘,想要把她的故事講述出來的原因,來打破圍繞我們時代中最被視為致殘疾病之一的污名。

「你覺得吃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

與小鯨見面是一個熱天的午後,她穿著清涼來到咖啡館,帆布袋看上去很文藝,頓時匹配了之前通話中她的聲音。從表面上可能看不出來,這個笑容靦腆的姑娘,已經很久沒有正常「吃進去」過東西了。

在大多數人的生活中,吃飯承載著與情緒相關的功能,我們對美食的治癒力量深信不疑。除了吃,還有什麼能讓人瞬間溫暖飽足呢?

當別人用「吃頓好的」來安撫一切煩惱時,小鯨卻說:「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對吃東西感到開心過了。」她面臨的困擾是「吃」這件事本身,食物就顯得那麼無能為力。

小鯨被暴食症困擾已經兩年多了,吃飯對她來說是一種伴隨著痛苦的習慣。像是在半夜忍著睏意和疼痛的眼球堅持滑手機一樣,她常常會一邊感受著食物的油膩與胃裡充漲,一邊不停地往已經撐滿的嘴裡塞更多的東西。

她說:「這就是我的日常啊。不吃的話,我做什麼呢?」

她很懷念以前挺胖的時候,每天從早上開始,就樂悠悠地思考人生最重要問題——中午吃什麼?現在她雖然付出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在吃東西上,但卻不想花一點心思,也絲毫不享受這個過程:「當你可以正常消化食物時,你是真正在享受它。這跟我處於暴食狀態下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知道那些東西是一小時後就要吐出來的,所以吃什麼都無所謂了。」

「餓的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不會好了」

小鯨的外貌並不能讓人立刻將她與減肥聯繫起來,至少走在路上,絕不會有人上前推銷「小姐,對減肥感興趣嗎?」可小鯨的高中同學卻說,自打認識以來,她就一直在減肥的狀態。

事實上,暴食症患者大多有著正常水平的體重,他們所需要緩解的也並非僅僅是對於自己身材的焦慮。

兩年半前,小鯨大學畢業回到老家準備第二次考研究所。當時周圍的同學都已經賺錢了,有的進程較快,升職加薪展現出「人贏」苗頭。而她通過朋友圈看到別人豐富多彩的生活,愈加覺得自己在做一些「沒用」的事情。

「但我又有什麼資格抱怨,爸媽都這麼愛我,為我付出這麼多,而我卻一直拖累他們。」

小鯨的很大一部分負擔來自父母,她感到有義務要讓自己的情緒好轉起來,以此讓父母開心。於是,她再一次決定減肥,從改變外貌開始重塑生活。

「 當我看到體重秤上的數字一點一點變小的時候,我就會想要瘦更多,吃的更少。」節食給讓小鯨看到了即時的成效,但情緒上的變化也是立竿見影的。

「我一餓,心情就特別不好,會突然墜入一種空虛中,而且身體會強烈渴求某些食物。」

於是,用小鯨自己的話說,「我徹底崩掉了」,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想要吃東西的慾望,將她從只吃青菜、黑麵包和純天然果醬的禁慾階段,直接拖拽到了燒餅、包子、餅乾等碳水炸彈。

「吃一碗,再吃一碗。自責、後悔,堅定地說不能再吃了。然後再吃一碗。」吃到最後,她像一個定時炸彈,任何一口水都能引爆時,她停下了。而靜下來之後,身體內翻騰、攪拌的感受卻變得更加清晰誇張。於是她跑到廁所,彎著腰,用手指壓住舌根,不用費多大力氣就全部傾倒了出來,喉嚨的刺痛、嘔吐的味道,這一切讓她再次逆序體驗了一遍剛剛吞下的食物。

催吐是暴食症患者為了避免體重增加而重複做出的補償行為。相比於瀉劑藥物、過度運動,這也許是一種消耗較小的、較為方便的選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引吐節律,小鯨從吃第一口東西到催吐,不可以超過兩小時,間隔時間過長的話,就會影響催吐「效果」,整個過程也將不會順利。「胃裡變乾淨了,但是心裡卻被更多的罪惡感填滿。」長期催吐導緻小鯨根本沒能吸收什麼營養,這也是她能夠一直「保持身材」的原因。

「這麼多年,我可能是靠胃裡那點兒渣活著的。」

暴食症是很花錢的,除了日常三餐,小鯨每天要買一堆的零食,日積月累,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她認識很多暴食症的患者都還是處於上學階段的孩子,沒什麼收入,而暴食又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額外的負擔和艱難。

「實在沒有錢買吃的了,有時候甚至會去偷。」小鯨坦言:「前兩天我去便利店買東西,兩隻手拿不下了就裝在包包裡,結賬時候人家問我是不是只買一瓶水?我最後還是把包裡的東西都倒出來了。但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就直接(不交錢)拿走了。」

小鯨當然知道偷竊是不對的。但暴食的症狀控制了她所有的行為,阻礙著她做出正確的選擇,讓她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也許因為吃飯是生活最平淡,最普通的活動,一旦在這件事上出了問題之後,她的整個生活就被顛覆了。

「如果我有完美的外表,完美的工作,就可以避免所有的羞恥和指責。」

如果說進食障礙患者的背後一定有什麼共同之處的話,那可能就是完美主義。小鯨覺得自己苛求完美的個性要「歸功於」媽媽。

「從小就拿別人的優點和我的缺點來比,所以我做什麼她都不滿意。」生長在一個重組家庭中,比小鯨大10歲同父異母的姐姐一直是個完美的比較對象:從小功課就好,保送名星大學,還嫁了個有錢的老公。在永無止境的比較中,小鯨總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努力」,而這些信念也開始支配起她的人生,讓她拼盡全力去證明自己。

一個人到了上海,在殘酷的廣告行業拼殺了快兩年,她藉此把一部分對於食物的成癮轉移到了工作上。高強度工作的同時,暴食-催吐的循環也從未中斷過,小鯨卻依然對老闆說:「有什麼工作你就儘管給我吧。」

老闆當然不會客氣。有一次小鯨加班到早上7點,疲憊不堪地從公司出來,馬路上是已經開始上班通勤的人流、車流,這景象讓她獲得了無可替代的滿足感。「我當時覺得,好爽啊!我終於也是一個比大家都努力的人了。終於沒有人能夠指責我不上進、不努力了。」

相反,讓她感覺不好的,往往是那些在工作中、或者任何場合下,可有可無的時候。「其實我們這種人就是這樣,一定會馬上撲到一件事情上,讓它佔用自己的全部時間和精力。」而當小鯨身體力行在詮釋「我拿青春賭明天」時,身體再一次讓她陷入絕境。

辭職前一周,她的腰劇烈疼痛,與此同時,老闆、客戶、同事,所有人都在催她回去工作。「沒有人疼惜我。」小鯨哭喪著臉說了這句話,雖然事情過去了很久,她眼神裡卻滿是委屈難過。

「現在我很想告訴自己,很多東西做不到的話,就放棄吧。但是當時不知道,只想著有沒有一種世界上最好的形式,等著我去實現。」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完畢之後,她躺在床上,用5分鐘決定了要自殺。

那個時候想不到爸媽了,做不下去了,我只想消失。」

想到還有「去死」這樣一個選擇之後,小鯨體會到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自殺對於她來說是個可以轉身的空間,但它也僅僅是個選擇。

「它永遠擺在那裡,但我不會去走。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牽絆著我。」

「你不好,他們也不會好」

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很多年前與同學的一次閒聊,成了如今拯救她的契機。

小鯨很早以前就知道心理治療,那時同學幫她下載了App,並告訴她可以預約心理諮商。當時還在上大學的她,在看到諮商師收費界面後,就猶豫著放棄了。朋友說:「沒關係,如果哪天你覺得撐不住了,就去試試看。」

直到幾年後,她被工作和飲食上的問題壓垮,才又一次想起了這個擱置已久的選擇。她決定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去試試看。

第一次諮商小鯨遲到了20多分鐘,她站在諮商室門口,躊躇著不敢進去。

「諮商師萬一生氣了怎麼辦?萬一她看到我這麼邋遢嫌棄我怎麼辦?」諸多顧慮和預設讓她把僅剩的一點勇氣用在了放棄上,她給諮商師打了電話:「這次先取消算了。」

但諮商師說:「沒事,你別急。我們可以把時間往後順延。」這讓小鯨安心了許多。她自己也知道,如果那一天她取消了諮商,錯過時機,可能再也不會想要去拉自己一把。而諮商師的堅持讓她感到,自己並沒有輕易被放棄。

「我以前總是擔心很多東西:父母、工作……總想要盡力修復所有事情。但第一次諮商時,諮商師就對我說:你不好,他們也不會好。「我的天哪,當時我好像能一下子意識到:我要先修好我自己。」

之後的幾次諮詢中,小鯨如決堤一般傾倒了自己的情緒、困擾、兒時的經歷。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她傾訴任何事情,還完全不用擔心對方的看法或有什麼負面回應。

「我的症狀會時好時壞,當我又陷入暴食循環中,把日子過得渾噩邋遢時,我唯獨不用擔心她會批評我,指責我。這是最讓我感到被接納的時刻。」

心理諮商給小鯨帶來的變化更多體現在日常生活中,她這樣比喻:「每次看完電影,我都會先看一下人家的影評,要看一眼別人怎麼說,自己才敢說。」對於一個內向且適應不良的完美主義者,表達自己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通常要打很久的腹稿。但諮詢讓她慢慢肯定自己的存在,也逐漸接受這個不完美的自己。

「現在我覺得我自己的表達也很有意義。不一定要擁有完美的外表,把每一項工作都做到完美。一件事情,去做,比做得完美要更重要。」

從辭職、賦閒在家,到重新投簡歷,面試被拒、再面試…… 小鯨每次提及這段日子就很感謝諮商師的陪伴:「如果不是諮商師的話,我肯定會被很小的挫折拖到一個陰暗的情緒低谷去,然後一蹶不振。在我生命中,能有那麼一個人,可以陪我走過一段路,真是件特別美好的事情。」而諮商師對她說,你應該感謝你自己。

「心理諮商對我來說就像每周經過的驛站,能歇歇腳。走過這個,繼續找下一個。諮詢結束後,生活中那些苦惱依然存在,但我覺得,我好像又準備好,能去面對、去承受它們了。」

上個月,一個患憂鬱症多年的好友帶了個箱子來找小鯨,裡面裝了些她珍視的私人物品。朋友說:「萬一我不在,怕爸媽把這些東西扔掉,所以想存在你這裡。」小鯨馬上有一種不祥但熟悉的預感。

「我能感覺到,她就是要交給我『遺物』。」

小鯨知道朋友的情況,家人壓根不相信「憂鬱」那套說法,堅定地認為她是矯情、懶。但即便是密友,小鯨也無法插手他人的生活。她只是幫朋友下載了app,告訴她在哪裡可以預約心理諮商,並且讓朋友許下了承諾:「如果哪天你撐不住了,想要自殺,你答應我,一定要在自殺之前去做一次諮商。」

「像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約定吧。」就如同多年前,大學同學對小鯨說的那樣。

需要多久才能讓一個人「好起來」?

小鯨花了很長的時間,也許是從出生到現在,在與內心的焦慮作鬥爭。

「直到現在,我已經做了幾十次諮商了,有時候腦子裡依然會跳出來很多東西:我是垃圾,我就是廢物、我什麼都做不好、我活著就是多餘的、我連累了別人。這些負面的東西不是我有意去想的,但還是會自動蹦出來。」她隨後又補充道「我知道這些想法是錯的。但要讓一個人相信自己是美好的,可能要花上很久吧。」

每當覺得要崩潰的時候,小鯨就會歪頭看看自己的右肩。她的鎖骨上有一個刺青:This too shall pass.(這一切都會過去。)它像是個隨身攜帶的救護站,提醒著小鯨,再黑暗的日子,也會有過去的一天。

除了心理諮商,小鯨還找到了另外的「組織」——一個暴食症患者的國際匿名互助會。那是她第一次大量接觸和自己具有同樣問題的人,也是第一次有人為她在飲食上提供如此實際的建議。每次互助會結束後,小組leader對所有成員說: Please keep coming back。(下次,請繼續回來這裡。)

「暴食症的人,要麼不吃,要麼徹底崩潰,永遠在兩極間搖擺。而互助會想要告訴我們的是:請不要徹底崩潰,就算崩了一次,第二天還是可以重新來過,你永遠可以不斷地come back。我們只需要下次做對就好了。」

「我現在還是會催吐,但我會一直堅持做諮商、去參加團體互助會。」說著,小鯨給筆者看了她另一側鎖骨上的刺青:Keep coming back.

最後筆者問小鯨,有什麼想對那些與你有類似困擾的人們說的嗎?她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我們不應該自己責怪暴食症阻礙了自己的生活,它其實是在保護我們。如果沒有暴食症,我們可能早就自殺了。」

「所以並不是暴食症妨礙讓我們活得更好,而是這個病還讓我依舊活著。」她低頭看了一眼桌上已經融化的冰淇淋咖啡,「我覺得,就是接受吧,從承認自己對食物的無能為力開始。」

後記

在訪談結束後,我進到幾個有關催吐和暴食的討論區,看到有人在貼文裡記錄著暴食症的歷程,語氣活潑地曬零食、直播吃飯、和其他「兔子們」分享催吐的經驗,其間夾雜著各種「術語」:爆、生、潤、打底……有信心滿滿,也有失望自責,像是日記一樣。

共同的經歷使人們聯結在一起,也許充滿希望和溫暖的社群能夠抵禦暴食症帶來的痛苦,希望我們都能慢慢好起來。

一邊哭一邊吃過飯的人,定能堅強地生活下去的。──日劇《四重奏》

本文經授權轉載簡單心理(原標題:當美食不再具有治癒的力量| 訪談:一個有關貪食症的真實故事)

責任編輯/ 李頤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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