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不知道怎麼樣好,去講這個事情。他簡直是用盡了方法,但仍然沒有收效。他這時候只能在電視面前做出一副痴呆的樣子,手指無措的拿起報紙,紙張在手中用力的搓動著。他的腳,像上了馬達那樣,用腳跟踢茶几下面的夾層。過期雜誌封面的人就被他踢的一愣一愣的。他突然斷電一樣停下來。便萬籟俱寂。
不說還好,一說老鞏就氣了:什麼老鞏是你叫的,我早就聽不慣啦和誰學的?
他老婆就拿著茶來啦。老鞏沒什麼好的,就是這個老婆,年輕又漂亮,又會看眼色。他老婆便輕聲說了,好好,先別急,別急。
老婆畢竟比他小二十歲,又是外國人,他也不好意思,便拿起來喝了。茶裡面像個湖泊一樣,深綠的草葉的。又是茶葉加太多。老鞏把多的葉子吐回去。
本來不想提,還不是那個三樓。他們,半年沒繳管理費,左不繳右不繳,這便罷了,現在要賣房子,居然交給一個旁人?一個黃小姐。你看這張單子(老鞏手發抖),你看,說和黃小姐連絡。寫著她手機,是不是真沒把我這個管委會主委,兼大樓御用賣房經紀看在眼裡?你看!
老鞏的老婆,小阮,便接過來看。然後,她拿起手機便打,不管老鞏在一旁攔,她便說:黃小姐嗎?
是,是。是這樣的,我親戚在越南,不方便自己過來看,就讓我幫他打來問一下。那麼我和你約個時間,方便參觀一下嗎?好的。那就明天下午,三點見。好的好的,掰掰一。
老鞏本來攔,後來聽得頭頭是道,也就鬆下心來,還欣賞起老婆的中文來,不錯不錯,說得真是挺地道,尤其是這個一下,問一下,參觀一下,用的真是一下都不錯。畢竟是來了八年,不枉他好好教了一番。
明天三點,那怎麼辦呢,大家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見過,到時候被黃小姐知道了,是多麼不好意思。老鞏尚在著急。他老婆說話了,那叫那個小吳來,小吳他們沒見過,請她去看房子。
小吳能行嗎?老鞏說。畢竟來幫我們清過幾次房子,一週一次,在大樓裡進進出出的。
唉呀,包成那樣,又是眼鏡,又是圍巾,又是口罩。每次也就是在門口閃一下進來了。何況,小吳和她老公,是真的有心要買。之後成交了,難道黃小姐他們,能在意這樣雞毛鴨皮的小事嗎?
老鞏聽了,覺得也有理。人家是有誠意,真的來看看,行為也就不鬼祟了。不過,他仍叮囑一句,讓她別太快露出身分。還有,是雞毛蒜皮,不是鴨皮。
小吳來了,樣子鬼鬼祟祟的,戴帽子口罩,深色大夾克。老鞏每次說她們金門人就是這樣,「保密防諜,人人有責」。
小吳高中就來台灣了,每次還是會說是去台灣。她有給人家帶孩子,有給人家打掃。還有每次寄高粱酒在賣。她的樣子就像不想引起別人注意那樣,頭髮短短的,瘦瘦小小的,眉目模模糊糊,然而很堅毅,像抓地力很強的枯乾的草。就像她掙錢的能力一樣。
老鞏和他老婆常在猜小吳到底有多少錢。如果說高中畢業就出來,先是女工,晚上保姆,週末打掃,還賣酒,還餐廳打工,又不花錢,那很可觀了。
那是有可能的,小吳問他們這邊的房子,不止一次了。小阮看過她上下打量,還伸出手來敲敲牆壁,看蓋得實不實。他們這裡的房子,少說一坪現在也要個五六十吧。老鞏是因為他爸媽那時候想得遠,把眷村的房子折現了跑出來換,不然那時候隔壁的王家都還在笑他們。好好的有院子的房子不住,住到一個鳥籠子來。現在這樣四十坪大的公寓房子,坪數又實,不好找了。
小吳進到屋裡,就馬上去看廁所。廁所位置不錯,在屋子的靠裡,裡面有窗。小吳伸手摸了一下窗下,不算太潮濕。天花板沒有霉。地板有點高低差。
房仲黃小姐,自己覺得算是老經驗了,十二年來她遇到的客人不知道多少,她覺得老實講啦,她每次還是不知道誰會買,誰不會買。有的講的天花亂墜的,在內湖也一棟,在信義區也一棟,就是看房子看著玩的,但你不要說,搞不好突然手上錢一多就買了。像吳小姐這種勤勤懇懇騎摩托車來的,看房子經驗老到到處摸摸弄弄的,也有可能一口價就買了。不一定啦。天底下的事誰說得定。
小吳走到了客廳。客廳坐北朝南的兩面窗,對面是小學校園。她點了點頭。天花板高,大概有兩米六。她剛才看過廚房,臥室兩間,可以。
黃小姐心中還是突的一跳。沒想到這個金門人。一砍用菜刀砍。她滿臉堆歡說,吳小姐不是,屋主不在台灣,這是長輩留下來的。我也不能做主。還是你出個斡旋金,我就去幫你問一下?
小吳一聽,就知道自己莽撞了。一來低價本來是想殺個對方冷不防。不過對方用個仲介來擋。斡旋金可能就丟水裡。二來這個仲介皮笑肉不笑的,也不是個好講話的,什麼都推屋主身上,到時候三啪仲介費輕鬆入袋。不妥不妥。
小吳於是說,那個,我先生今天上班,我們擇日再來看一下,到時出價不遲。
老鞏的老婆小阮在屋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每次都說,我小阮啦。但每個人還是稱她做老鞏的老婆。老鞏的老婆好命啊,老鞏請人打掃。老鞏的爸媽走的早。老鞏自己又生不出來。所以老鞏的老婆就在早上十點的時間,吃花生,看電視。
老鞏的老婆喜歡看電視劇,哇啦哇啦的。一家子人因為爸爸的偏愛爭來爭去,看遺產分誰多一點。咬牙切齒的吵架。
你不要以為,爸偏心你,我就怕了,媽還站在我這邊呢。一個瞪眼。
她學,你不要以為,爸偏心你,我就怕了。媽還站在我這邊呢。哼。
她去站在鏡子前面。她已經三十二歲了。再過兩個月就三十三。臉還是光光滑滑的。眼角也還光光的。肚子也還平平的。
不行,還是得讓老鞏把樓上那個房子給買下來。她想著突然光火起來,每次問就說會去問會弄,到後來就不要讓小吳買到了。要是買下來租人也好。或叫她妹妹過來。她兩個妹妹和媽媽可以住樓上。她們可以開店。開雜貨店。賣吃的。賣衣服。
老鞏再推拖她就自己來出價。她去拿她的電話,不要以為你自己不弄,我就怕了。
不過他老婆說了一個事,打中了他心。這棟老說以後要都更。若是有了兩戶,可不以後就穩了。就像對面,看著看著就蓋起來了。到時候有兩戶一樓店面一定歸他們。到時候租人。開便利商店。開房地產店。開餐廳。
老鞏想到這裡,決定還是打個電話過去給房仲探探口風。
他們那邊沒有人住嘛。會比較潮啦。這個之後就好了。天花板比較低也是沒辦法。那屋主開多少?
小吳就不相信老鞏的老婆不知道屋主開多少,那女人好吃懶做,但是精得和猴一樣。老鞏又覺得自己是管委會主委,每天探頭探腦。這房子也還可以,價格嘛,一咬牙便買了,當做存錢。就是這幾個人人多口雜。
蔡先生馬上要出價。這倒是怪人。也不要看看房子。也不要付錢斡旋。
他說,我就是出個價,也不麻煩你帶看,你就幫我問問,這樣好了吧?到時候成了,仲介費也不少你的。
出的價倒是現在最好的。黃小姐想,算了。那就問問吧,這個姓蔡的,也不知道何方神聖。說話和那個姓吳的小姐一樣,有一個腔。
然後是個越南新娘。黃小姐一聽便知道,以前常跑越南賣房。後來沒有了。
那新娘也不約看房,也不說要做什麼。就是拚命問現在有哪些人來看,一個姓吳的,出價了沒。可以殺價嗎。黃小姐笑著說唉呀您問屋主吧,我就是個賣房的也不能幫他決定。一個字都沒說。
那人終於按捺不住說我們就住樓下你先賣給我們,到時候我老公是管委會主委,少不了你好的。
老鞏聽到他老婆約了要去樓上看房的時候,簡直是氣瘋了。你你你,屁都不懂!亂搞!還摔了搖控器。小阮也不是什麼都沒受過的,一聲不響。腳下移開。老鞏狂亂的翻著報紙,像要吃進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字。中市一男子撞了人之後逃逸!某兩男女演員在片場互動曖昧!某高峰會即將在瑞士召開各國元首就位!
小阮,老鞏的老婆,在廚房裡泡茶。老鞏喜歡烏龍茶,茶葉要多要濃,裡面黑糊糊的。小阮等了一會,聽到老鞏沒有動靜了。端了放在茶棊上,湊過去給他揉揉心口。好嘍,不氣了不氣了。不知道在說誰。
老鞏不開口,喝了一口茶。裡面綠綠莽莽讓他想到越南,想到第一次見到小阮她家在山裡,家裡的小鬼,那些黑眼睛。心也軟下來。唉了一聲說,你這樣約了去看,不是讓人知道你要買了? 之前的那些做作不白費了?還殺價不?
小阮說那個黃小姐也是的,怎麼就和你說了。我就是想看看。先看看再說。先看一看。
老鞏和老婆中午上去看房。格局四四方方,和樓下差不多。面對的方向一樣,看出去就是高一點,路樹的頭出現在窗裡,感覺人就清爽些。後陽台多了一塊大約兩坪的空間。老鞏老婆說,光這塊就一百萬。說得沒錯。
老鞏其實想過一事,沒和老婆提。他們反正沒後,有天說不準,賣了台北這房,就到越南去。買了一個大房子,找小姨子岳母都住一起。他想好了,就買在芽庄。老鞏記得第一次去越南,跟團去的芽庄海岸。他們下了遊覽車,回頭看老娘,那時候娘身體是好好的,和同團的老太太有說有笑。他就自己走一段,索性把鞋脫了。他的腳就在水裡,沙泡了水和海綿一樣。海藍綠綠的,來回來回的浪。老鞏心裡有一個說不出來的感覺。
小吳在銀行裡辦事。貸款的事已經談好了。老蔡是她老公,這些年也算和她一條心,兩個兒子,大的大學以前讓她操心一點,她也不怨。現在要買房子了,以後在台灣算是要好好住下來了,一家人終於住一起。這個房子,屋齡快三十,屋況算還好,也夠大。三個房間。樓梯間也敞亮。媽如果來,買菜也算方便。反正是爬兩層樓而已。小吳突然覺得心裡輕鬆。好幾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但她突然就在這大白天,在這冷氣充足的銀行裡瞌睡起來。
好睏好睏,小吳揉著眼睛,這幾年不夠的睡眠和那些勞動,當保姆半夜起來,在別人家爬上高處刷窗戶,搬好重的酒,每日每夜的那些精算,像水一樣湧來。要是現在能睡上一覺,那會是多解累的。小吳瞇著眼,眼裡有淚。那是思睡的表情。
老鞏,這樣的,我們把三樓買了。三樓高一點,也沒管線,也大一點。我覺得三樓好。
小阮依舊坐著。我們這間也舊了,你自己說的。有壁癌,天花板低,二樓又有管線,你自己說的。
小阮捶著腳說,不就一開始讓小吳去看看樓上我就說啦,讓你去幫我們看看,她看了不回話我就知道她喜歡了,趕緊答應她,她一直就……老鞏!幹嘛啦老鞏……
小阮後來想,人啊真奇怪,以前在越南的時候小時候很苦沒東西吃,後來也沒事,到台灣前擔心這個那個,來了也沒有事,現在眼看著日子要好起來了,老鞏卻一下就過去了。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你什麼時候答應的。小阮這幾個禮拜以來,就是累了就睡,有時候她還是會聽到老鞏的問句。你什麼時候答應的。什麼時候。人真是很奇怪。
小吳後來就去買了樓上,她留在原地沒動。樓上正在裝潢,小吳向她租了一個房間住。她先昏睡了兩個禮拜,也都是小吳給她打理的。打掃做菜。小吳做的菜,實在太難吃了。有一天她吃著,突然吃出味道來。菜梗也不挑過,油也省著用,雞湯不清,雞也沒先過沸水。她吃著就想,媽以前用越南話說節儉的人做菜不會好吃,原來是真的。
第二天小阮說你別忙了,我來做飯給你吃。就拎著菜藍上市場了。挑一些美麗的菜美麗的肉,回家來做成湯和菜。她的力氣就一點點長回來了。小吳還是很忙,早出晚歸的在計畫著。
小阮想,她不敢再計畫的了,每天過到眼睛前面一黑,她就睡過去了。睡了過去,還得起來呢。又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蕭熠,八○年代生於台北,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我愛月球》(印刻文學)。
作者蕭熠,八○年代生於台北,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
我愛月球 》(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