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他們都擅美食，無一例外：鍾文音《私輓歌》選摘（1）

杜甫長安求仕，十年不得。蟬男人台北求財，近二十年不得。杜甫要排隊買米，他幸運不用排隊仍有美食吃，他的舌尖活得暢快，倒有幾分讓我安慰。

我回想著和他一起的最後一餐（那時當然不知道將是一起吃的最後晚餐），想來那一餐是有隱喻的，因為重回了他的青春光環之地。和他的最後一夜，遊走在他高中往昔的生活圈。他上高中時，我還是個幼兒，命運是如何在某一年的某一刻撒網，把有歲月差的我們緊緊套住，圈在一起如此多年，彼此咬合，且讓我目睹他的生命盡頭，一張陌生的亡後面孔。

他和我一起吃東西常忍受著很多我和其差異的習慣，我很多東西不吃，不吃蒜不吃辣不吃活物，每回吃到魚，他都要開玩笑說死很久的啦。有回我罹患牙周病，牙醫師說妳的伴侶應該也要來檢查，可能妳是被感染的。我跟他說，他最怕牙醫了，只好分公筷母匙，也絕不親吻，搞得他很生氣，覺得日子要過得如此擔心受怕嗎？最後還是我妥協，只好勤去洗牙，以解決牙齒後患。

後來為母親私心祈福吃齋，更麻煩，各點各的，或吃鍋邊素，他笑說哪有這種素？他還笑說不知有沒有海產素，結果後來我們還真遇到有人如此，笑得我們覺得這世界五色人等，各有所信。

焰口施食法會，我彷彿看見他食無可食，開始食夢，啃夢。

法會結束，回到四處都是吃香喝辣的大街小巷，很難不想起他饞食的樣子。和他在一起最快樂的事就是吃東西，他若失去吃的興致，他那天一定生病了。他的舌尖生來是吃魚的，廣東與上海的餵養，使他的舌尖猶如分析譜儀器，又似一把齒刀，即使吃到後來只剩搖搖晃晃的兩齒，他也能快樂吃著，活著。

想想，母親說過很有智慧的一句話，有回她邊吃邊指著身體說，每天都得呷，真費氣（麻煩）。

這日，我去吃了碗粿，開始一個人的食堂，吃的卻常是他愛吃的。

他愛吃三寶飯，我也愛吃三寶飯，他是雞鴨鵝，我是佛法僧。兩人常互相調侃，發噱笑著。

他在走投無路時，也曾考慮過賣吃的。開始研究賣什麼？他故鄉的台南炸粿，他試著做過很多回，親自帶我到台南最好吃的煎肉粿，加顆煎蛋，吃起來像是碎掉的肉圓。

台南人說煎粿，煎發成炸的台語發音，聽起來像「記桂」，這個詞也很好，像是要記得母親的名字。當時還想如果開家店，就用這個當店名。

台南嗜甜，各種糕粿，軟甜如雲。讓我的身體掙扎吃與不吃時，餵養身體的甜總站上風。飄香多年的蕃薯厝肉粿仔，要吃到得起個大早（從四點半左右到七點前就賣光光），所以要吃這夢幻逸品小吃，對夜光鳥我簡直大考驗，對饞男人不難。為了可以吃到煎肉粿，還特地住在永康摩鐵，入睡前調鬧鐘外，還特別交代櫃台務必摸鈴扣，像是要趕搭飛機似的。

五點半，天未亮，被鬧鐘叫醒，但一直起不來，我甚至說你去吃，帶一份回來給我就好。他也躺著，閉著眼睛喃喃說著，帶回來沒有現場好吃。然後市內電話響了，摸鈴扣來了。他只好起來接，順便去洗把臉。然後把我拉起來，也洗把臉，冰水使我清醒。 （相關報導： 台灣沒上榜！哪些國家適合退休？CNN列「5國家」：生活成本低、醫療先進，還有吃不完的美食 ｜ 更多文章 ）

如夢遊，走在昏黑的天亮未亮之際，鳥聲隨風如彈奏鳴曲，我彷彿被他拖著走，如兩個聞香鬼，朝著飄香的方向行去，鼻子導航，舌尖定位。

黑暗中一間看起來像是臨時搭起來的鐵皮屋，燈火輝煌，摩托車熄火或發動聲不斷，聞香鬼竟是滿滿，他一個眼尖看有人站起才搶到位子。直到煎肉粿端上來，後勁十足的獨製辣油與虱目魚醬汁一入舌尖，我整個人才甦醒過來。早起，值得吧，他說。是好吃，但對我而言用睡眠來換實在不值得，但沒說口。倒說了在北部賣台南煎肉粿早餐。美食當前，我們都爬不起來了，若真的成了工作，你能兩點就起床備料？他開玩笑說老人家都會失眠，失眠工作正好。

他沒等老到失眠的那一日到來。

煎的油放得很厚，扁扁白白肉圓在店家特熬的豬油下發出劈里啪啦響，倒真像用炸的。我的舌尖雖鈍，仍吃得出來辣油與虱目魚醬汁和醬油裡面所隱含的微甜，食物注入海味的祕辛。甜，不能缺的一味，來到這裡，再苦的人似乎都暫時將傷心事放一邊。四周摸黑到來，浸泡在糖液酥香裡，讓甜蜜瞬間洗去苦澀，即使是暫時的妄幻。

糖是暴力的，羅蘭巴特如果來到雲嘉南這甜癮美食之鄉，大概會改口說糖是溫柔的吧。

焰口，鬼王，吃到了嗎？唱到哪了，彼時我失神去了遠方，以想像弔唁了他這個可以為吃去天涯海角的愛食鬼。

結果把我養胖了，他的店也總是沒開成。

死神抵達真的無預警嗎？我每回走過他最愛吃的一家木瓜牛奶加大片炸雞排時都得埋頭疾走，那甜得要死的木瓜牛奶與油得要命的雞排，生意好吃到他也想開家這樣的店，還要我去上廁所時偷拍一下堆放的箱子，看他們用的是那個產地的木瓜，另外去拿雞排時偷拍一下用來裹雞排的麵粉袋。他邊用剪刀剪著雞排，邊說起當兵，他曾在高雄地下街賣過水果與木瓜牛奶，別人當兵如數饅頭度日，他當兵就知道如何利用人事地物做起生意。

他在軍中管軍糧，是轉去金馬的轉運站，很多阿兵哥都了無食欲，剩的大量米糧就被他獻計營長，將吃剩的米糧變賣換成現金孝敬長官，從此在軍隊橫著走，可穿便服，自由出入，那個年代就提過裝著兩百萬的皮箱。只是有一回他在路邊攤吃東西，竟大意把皮箱放在桌腳下忘了取，去取時，正好見到老闆高舉皮箱問是誰的？他一把搶過去說謝謝，剛剛忘了拿。

好禮家在，不然就不是開冰果室，而是兵吃不完。

年輕就輕易賺到大錢，從此他看不上小錢，心很大，無法被聘僱，覺得為白癡老闆做事難以忍受。他的心很大，但際遇未必很大。

我氣場太強，可能帶賽給別人，凡我情人一路皆從遇我之後從高峰走入谷底。我警告過他，但他卻說不信，說我找理由要離開他，不知我真的怕他一路敗下去。於是我舉例我剛畢業曾有過的第一份短暫的編輯工作，和編輯大老談戀愛，不久之後他竟被調去冷門報系下的報紙，從此核心變邊陲。又指出有個小學同學變戀人，和我在一起一直找不到好工作，離開我後，不僅找到好工作，後來在竹科開起電子公司當老闆，生意風生水起的。他聽著笑說，他這些榮光早已經歷過。

問題是你過去有榮光，但現在卻把黑暗給了我，我在心裡說著。又說起有個藝術家男友，和我在一起時沒房沒錢，改和一個貴婦在一起，有錢有房還有旅遊不完的世界。 （相關報導： 台灣沒上榜！哪些國家適合退休？CNN列「5國家」：生活成本低、醫療先進，還有吃不完的美食 ｜ 更多文章 ）

他說那和妳有什麼關係，這種爛咖，是因為和貴婦在一起好嗎？妳的邏輯太差了。

但你遇我之後幸運之神都沒來，來了一堆小人。

誰說的，遇到妳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我心裡一陣慘淡，心想難道在愛情裡我又給出了滿漢全席？他就是有困難也會衝過去，因為有我在旁邊，我想他很安心吧。他一路成了衰咖，不厭其煩地試著各種可能的機會，他想海撈一大筆，卻只是帶我去海底撈。且我看他在點餐時的小心翼翼，知他心裡在盤算著CP值。我看他的神情，十分不忍，就會暗示說，想吃什麼都點喔。

他在我身上每一個觸鬚的末端上，彷彿都加上了銅錘鐵丸，使秤砣無法秤出重量，彼此已然交織成一團，密密麻麻的絲線朝下垂墜的動力如一滴雨滴對一隻小蚊子的重量，但蚊子有閃避雨滴的翅膀當祕密武器，而我沒有，他和母親重疊的時光，雙重拉扯，才使我提早拋出預言小說，猶如死亡展演的長廊。

我不意間加入了哀傷如漫長雨季的送行者隊伍。

或者我也活成了島嶼那些來自東南亞的深膚色瘦小女孩的苦勞樣子。經歷各種按摩店各種盲人按摩師復健師藥品，還有他的食物之旅，沒有錢也要吃得好吃，未必要大餐，但一定要好吃。

我就這樣成了他生意征途上的僕人，不斷尋找一塊活下去的錢磚。我就這樣成了他美食地圖的陪客，常負責埋單的賠客。我真真實實地活成了他的生命祭司，自己愛情的考古學。進入一個既觀測將死的母親又得被困在他的愛情棋盤的財務數盲，每天都在擔心數字變成負數，早已變成負數然後去銀行加貸（甚至因為沒有上班資歷只好交付可協助貸款的地下公司高額抽佣金錢），我非常可以理解因錢走上絕路的人，幸好我自十八歲以來的強大信仰已經融入我的心志，內化強化我危脆的基地。

直到我走近他的亡後世界，我才看見是我在等待他的轉身。等著等著，卻仍一直認為他的城堡終將會砌成，這是寫作的虛幻感誤了我？我最強大的原來不過只是想像力，那城堡早已被我想像成我如公主般地進駐，不知那只是空中樓閣，冰上宮殿，沙畫壇城，連藍圖都不是。

活該受罪。我經常對自己這樣說。

在遇他之前，我的一個人的單身食堂其實也是歡樂的。食不輓歌，食是樂歌。我是變形蟲，不堅持的人怕爭執，怕吵架，但不必然是軟弱。可能小時候看父母吵太多架了。人情世故裡，我只好撿隨緣這個詞來用。我像是古老輪迴的收納者，際遇裡的生命密碼若在我面前突然打開，平日掛在嘴巴的堅持也消失了。

在遇他之前的青春混亂，那時的愛不如說是愛誰就跟誰，所謂的不小心就是少設了邊界或誘發我的難拒絕。我曾被各式各樣奇怪的浪遊者推到某個神祕的角落……直到那個神奇的愛情密碼消失，幻滅。但他們都擅美食，無一例外。甚至都很會下廚，很愛洗衣服，會動手修車，會園藝，會聽歌劇，會跟著我看畫展，在食物與愛情都還沒餿掉之前。我就這樣一路吃肥，或者因失戀而朝相反方向地一路厭食。臉頰那兩塊小肉肉的消亡曲線，足以見證我的美食與愛情。

＊作者為求職寫作者，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私輓歌》（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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