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者對被困在廚房的憤怒：《傅培梅、戰後臺灣與20世紀中華料理》選摘（3）

就在傅培梅暗暗爭取對自己收入的掌控權時，一些臺灣女性已準備要將爭取婦權這件事推上檯面。呂秀蓮在一九七○年代成為臺灣新興的女性主義運動的領袖，並因此聲名大噪。呂秀蓮在二戰快結束時出生於桃園，具有閩南人與客家人血統。她成績優異，一九六九年從國立臺灣大學法律系畢業，接著取得研究生獎學金，花了兩年在美國伊利諾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攻讀法學碩士。在這段關鍵的成長歲月裡，她拒絕跟傳統女性走上同樣的路，回絕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認真求婚。（呂秀蓮終生未婚，也沒有子女。）她在一九七一年夏天返回臺灣，原本打算再次赴美攻讀更高學位，但終究因母親的勸說而留下，接受了行政院法規委員會的公職。

呂秀蓮會走上女性主義之路，有一部分是因為受到西方女性主義者的啟發，其中包括她在美國求學時接觸到的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在她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女性的奧祕》（The Feminine Mystique，一九六三年）一書中，傅瑞丹批判了家庭主婦這個受限的角色，以及家庭這個無償勞動的場所。她認為一個解放的女性唯有做領薪水的工作、在公共與政治領域都占有一席之地，才能真正獲得成就感。（但這些「解放的」女性經常需要收入較低的女性來幫忙她們維持家庭與家務運作正常，關於這點傅瑞丹倒是隻字未提。）美國藝術家瑪莎．羅斯勒（Martha Rosler）一九七五年的早期錄像作品《廚房符號學》（Semiotics of the Kitchen），延續了傅瑞丹這條批判性的思路，表現出對戰後美國中產階級女性被困於廚房的憤怒。為了諷刺當時流行的電視烹飪節目（例如茱莉雅．柴爾德的節目），羅斯勒穿著一身黑衣站在狹小的廚房裡，面前桌上堆滿各式各樣的廚房用具。接著她開始朗誦「廚房字母表」，一邊嚴肅地唸出每樣器具的名稱，一邊模仿它的使用動作。她刻意穿上一條「Apron」（圍裙），拿起一個「Bowl」（碗），用另一隻手做出攪拌的動作，然後掄起一把「Chopper」（菜刀），狠狠地劈向碗。隨策r母往後，羅斯勒的動作也愈來愈激烈、愈來愈暴力，敲打、撞擊、劈砍、刺戳，直到最後用一把刀在空中狠狠劃出一個「Z」。

對傅瑞丹和羅斯勒這樣的美國女性主義者來說，傅培梅對家宅、家庭及女性角色的觀念一定顯得相當落伍。傅培梅曾在她一九六五年編輯的第一本烹飪書《電視食譜》中寫道，烹飪是女性最重要的生活技能，並暗示餵養家人完全是她們的責任：「烹飪對婦女之重要，遠勝於其他任何一種生活藝術，蓋一日三餐，直接關係家人身心的健康，間接影響家人的精神情緒。」她也曾在其他場合表示，來上她烹飪課的女性主要都是為了照顧家人和摯愛，從來不是為了自己或個人的樂趣。

然而，傅瑞丹與同時期的美國女性主義者對於戰後的臺灣女性究竟能有多少影響力，特別是在她們的廚房勞務與烹飪責任這方面？實際上，傅瑞丹幾乎沒什麼機會與臺灣的女性主義者正式交流。一九七五年，第一屆聯合國婦女地位會議在墨西哥城舉辦，當時傅瑞丹曾說她很期待能與一位中國代表坐在一起，進行一場「女人對女人」的談話。但那次會議的中國代表團全部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而不是臺灣的中華民國。會議主辦方邀請了呂秀蓮出席，但由於中國代表團反對讓來自「臺灣這個叛亂省分」的代表參加，所以她的墨西哥簽證被拒，無法成行。

雖然一九七○年代的臺灣普通家庭主婦不太可能會看到羅斯勒的影片，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她可能會覺得好奇又驚訝，而不是產生同理的憤怒：況且這個美國女人到底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廚房工具啊？這神祕的「打蛋器」、這「漢堡機」、這「榨汁機」是做什麼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複雜料理才需要這麼多的廚房設備？一個夠格的家庭廚師難道不是只要一把菜刀、一塊砧板、一口炒鍋、以及自己的一雙巧手，就能做出一頓完整而令人滿足的飯菜嗎？

＊作者金恬Michelle T. King，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教授，專長近現代中國性別史與飲食史。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切、炒、觀、學：傅培梅、戰後臺灣與20世紀中華料理》（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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