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說：「人生只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心想而事不成。另一種呢？是心想事成。」
這話聽來有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一般人都會同意，心想而事不成，確實不是好事情。例如考試不順利，不能進理想的大學或專業；謀職失敗，感覺走投無路；另外，在親情、友情、愛情等方面也可能出現種種挫折與抱怨，讓人覺得萬念俱灰。
但是，為什麼王爾德會認為「心想事成」也是悲劇呢？這就比較複雜了。
例如心想事成之後，可能發現自己所成就的與原先所預期的有很大的差異；有些學生考上理想的大學之後，很快發現大學不是中學時代所嚮往的天堂；有些人努力半輩子，賺了錢之後才覺得有錢不一定快樂..換言之，心想事成之後，才發現目標並不值得自己全力以赴去爭取。時間不能重來，成就變成負擔，我們許多人不就是這樣背著自己所特製的十字架，徬徨於人間嗎？
而且，當你心想事成時，別忘了周圍有一些失敗者正在飽受煎熬，他們直接或間接與你的成功有關啊！
孔子認為國家上軌道，才可做官領俸祿；國家不上軌道而做官領俸祿，就是恥辱。為什麼？因為你的成功很可能是不擇手段取得的，或者就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在亂世中飛黃騰達，難道值得尊敬與取法嗎？儒家與道家觀點類似，而理由大異其趣。
《易經》有個頤卦，卦象是 ，就像一張口，可以吃東西，也可以說話。以吃來說，頤就是養，是每個人都需要的飲食。這裡就牽涉到利害關係了。
頤卦的六爻（ㄧㄠˊ，組成八卦的兩種橫線，「」為陽爻，「」為陰爻）中，有三爻為凶，這在六十四卦中是很少見的。意思是說，在追求飲食需要時，僧多粥少是常見的事，你若要心想事成，就難免成為別人的競爭對手。即使你終於成功了，也無法保證可以維持多久。說話也有類似的情況，同樣一張口，可以攪得天下人心惶惶。莊子同時代的縱橫家不就是如此嗎？他們靠著計較利害的小聰明，遊說充滿野心的各國諸侯，得意時，可以身佩六國相印；失意時，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因此，頤卦的〈大象傳〉說：「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只有言語謹慎，飲食節制，才有機會在利害衝突的狀況中保全自己。
莊子是道家學說的代表，對老子思想深有體認，並加以發揮。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一個人從小受盡折磨，他的情緒智商與逆境智商在考驗中不斷成長，將來的情況呢？不論他是否取得外在的成就，至少他內心很容易為了小小的順利而覺得快樂與感恩。這，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反之，一個人從小含著金湯匙，不知勞苦、辛苦、痛苦為何物，那麼他將來呢？倒不是說一定倒楣，而是很容易因小小的不順利而憤怒、怨恨。這，不也是一種災禍嗎？
能夠看透福禍相互倚伏的關係，對於自己的處境就可以釋懷了。得意時不驕傲，不會像莊子筆下那位宋人一樣自吹自擂，而不知道危險正在迫近；失意時不灰心，以莊子本人來說，他簡直是世人眼中的失意代表，但是誰會認為莊子灰心失望？《莊子》書中，除了大談「遊」與「化」之外，還不斷談到「樂」。而他筆下的樂，無不是經由智慧而來的覺悟。只要覺悟萬物都是由道而來又回歸於道，就可以化解自我的利害念頭，除去了分別心之後，只有一個整體的道，因此人生何處不可遊？
把人生的遭遇從悲劇轉化為喜劇，所需要的是什麼？是不計較利害與得失，並且從整體來欣賞人我之間與物我之間的互動。
作者介紹｜傅佩榮
上海市人，臺大哲學研究所畢業，美國耶魯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臺大哲學系教授、系主任兼哲學研究所所長，比利時魯汶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講座教授。在臺大開設「哲學與人生」課程，座無虛席，受教者上萬人；另外，多次應邀前往馬來西亞、韓國、美國、新加坡等地的華人社團作傳統文化講座，亦在大陸多家電視臺主講國學。曾獲國家文藝獎、中正文化獎、教育部教學特優獎，及大學生社團推薦最優通識課程、新浪、搜狐二〇〇七年度傑出文化人物、《民生報》評選校園熱門教授等獎項。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九歌《原來莊子這樣說（增訂新版）》（原標題：福禍相倚） （相關報導： 「三十而立」到底在立什麼？揭密孔子被誤解多年的名言 ｜ 更多文章 ）
責任編輯／蔡伊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