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慧專文:坐在他的書房裡

2015-09-19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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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的腦神經醫學家奧立佛.賽克斯,八月底病逝。

知名的腦神經醫學家奧立佛.賽克斯,八月底病逝。

送我們到史迭頓島的租車司機迷路了。我們在哈林區轉來轉去,找不到往小島的路。司機可能剛剛開始這份工作,他誠惶誠恐,不斷地問了油站的人,但仍不得其路。當我們來到大作家的家門口時,為我們租車的他已氣沖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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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仍好心地領我們到他家去,坐在他的書房,他說,有書談話才方便。果真在談話中他常常取書做引證,他,奧立佛.賽克斯本人並不像書中作者照片那麼溫柔,不,溫柔不是適合他的字眼,他並不溫柔,他比較古怪,有點像阿爾卑斯山上的隱士。

他十分健談,但是他的神情非常冷,他說起他的房子。小時候他不被准許去游泳,長大後他卻愛上游泳,他常常在紐約與史迭頓島間做長途游泳,有一次他游上岸,看到岸邊一人家貼出賣屋張貼,他立刻便買下了那棟房子。「因為那些馬蹄蟹吧,」他說,「在島邊游泳時,牠們跟著我。」他帶我們走進他的房屋時,我已嗅出一種孤寂生活的味道。

樓上有兩間房間,一是臥房,一是書房,他的書桌簡單,書房的擺設重心是一台大型影印機。每當他談起重要的書,他便站起來為我們複印,像社區熱心的義工那麼理所當然。書房到處堆滿了書,看起來像一間勤奮大學生的樸素房聞,沒有其他任何陳設。

樓下的客廳也到處是書架,一座老式鋼琴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是父母留給我的,」他把為我泡的立頓袋茶就放在骨董鋼琴上,他站在鋼琴前又開始談書,一本接一本,他不斷地搬出不同的書冊,我卻開始心虛自己書讀得如此少。我想問他是否暇時彈彈巴哈,但我終於沒有問。

只要觀察他的房子便知道他並不歡迎訪客,沒有電視,沒有正式的餐桌,沒有任何一把舒服的椅子,沒有任何休閒的氣氛。我已明白,在此只能寫作,除此無他。

作家也不是親切友善的人,我想他不是,看得出來,他對人沒有什麼耐心,他怯生且不耐煩。我們交談時,有慕名的讀者打電話來,他不但自稱不是奧立佛.賽克斯,並且立刻追問:「是誰給你這個電話號碼?」使得對方立刻結束談話。他這個人不會有什麼朋友,我不必問便知道,除了他的病人,他與什麼人都沒有特定的來往。除了記錄病人的病歷史,他只能與自己單獨對話。

在離開他的書房前,他突然提起他的童年。那是二次大戰英國北安頓的一家寄宿學校,校監以處罰學生為樂,他在氣憤失望之餘,從此只對「與人無關的事情」感興趣,我想他指的是大腦和植物。

我逐漸在他的談話中感受他對原始大自然的熱情,譬如在「色盲島」上,他對一株奇怪的棕櫚樹感動莫名,以及,他除了腦科醫生的工作和寫作外,喜歡到荒島旅行。他喜歡的地方都像「侏儸紀公園」那樣的地方,像南海的米克內西亞島。只有去那樣的地方他才回到他的內在。

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擺在他床頭的書是理查.羅德的《笑死病》。在蠻荒時代的新幾內亞,那個黑暗時代蔓延一種類似「瘋牛症」的病菌,人們因此會大笑至死。因為死亡過多,已經成為一種正常,食人族根本無力對付,更何況為親人埋葬。所以那時人們見面的問候習慣完全改變,他們以「我會幫你吃掉」來安慰或問候親友。

我永遠都會記憶賽克斯的書房,我在他的書房看到他的靈魂,理解他所嚮往的蠻荒時期,他所深深感興趣的原始古老,那是一種叫Deep Time的感受,與自然宇宙合而為一的感受,他便是那個活在Deep Time的單身漢。

陳玉慧和新著《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遠足文化)。
陳玉慧和新著《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遠足文化)。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書《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遠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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