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瑞專文：夏目鏡子─大文豪的祕密

自傳的真實程度

作家為自己寫傳並不稀奇，有商業雄才的作家更樂意而為。一般而言，這對於鐵桿讀者是一種利多，因為他們不是研究者，閱讀作家文本之外，只能以此方式探析作家生涯中的各種細節，從激勵人心的光明面向，到不為人知的陰暗心理。進一步說，著名作家的祕辛多半成為熱門的文化產品，尤其長銷作品每次改版增刷，為出版社賺進大把鈔票，為個人及其家屬獲取豐潤的版稅。只不過，這裡有個前提條件，如果作家沒有和盤托出，即使立傳問世了，那亦是選擇性的呈現。這時候，就需要比作家自傳更翔實的口述史或評傳，填補這方面的缺陷。

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百年來盛行不衰，相關論文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已經成了一門顯學。由夏目鏡子（原名中根鏡子，漱石之妻）口述、作家松岡讓（漱石之長女婿）整理出版的《漱石の思い出》（我的先生夏目漱石），是一本可讀性極高的回憶錄。全書按時間順序共分64個章節，記錄著她與夏目漱石結褵二十年的家庭生活。自始至終用平淡的語氣，回述作家真實的生命姿態，舉凡惡醜扭曲的人性，卑微受挫的思想，都不隱諱地呈示出來。

苦悶躁動的文學青年

以開篇的〈松山行〉為例，夏目鏡子說出東京帝大文學士夏目金之助（夏目漱石的本名），不聽先輩嘉納治五郎的勸阻，偏要逃離東京跑到松山那種偏僻地方的當中學英語教師的緣由。彼時，夏目帝國大學畢業那年，他覺得家裡吵雜，便在住家附近的法通院裡租了一間禪房。正巧那時他罹患了沙眼，得去駿河台的井上眼科求治。在那裡，他邂逅了一名美麗的年輕女子，是他最喜歡的類型的女性。那女子看起來性情溫柔，很樂於照料同來眼科求診的老婦人，年輕的漱石於是浮想聯翩，若說結婚對象的話，他希望娶到這個女子。

然而，漱石不知從哪裡得知，那女子的母親是藝妓出身，本性不良又愛慕虛榮。不僅如此，她還讓法通院的比丘尼充當眼線，打聽他的一舉一動。後來，女子的母親放話說，可以把女兒許配給他，但若他真那麼想娶她，就放下身段（大學士）來求婚。聽到這番放話，他大為反彈，心想他畢竟是個男人，對方強勢要他低頭，他也有個脾氣，不可能低下頭去求婚。他甚至為此討厭起東京來，狠下心決定要去松山。儘管如此，他又猜度著，自己縱然去了松山，那女子的母親仍然會打發難纏的眼線（細作），尾隨盯著他不放。在鏡子的理解，發生這件事之際，正是他的精神狀況開始出現問題的時候。 （相關報導： 來趟文學氣息的日本行！踏上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足跡，東京都內必訪4景點 ｜ 更多文章 ）

有一天，漱石突然返回老家，進門就催問他的哥哥，是否有人上門給他提親，他哥哥一頭霧水說，不清楚這回事。夏目頓時大為光火，認為哥哥故意隱瞞，便頂撞大聲怒罵，完全聽不進哥哥的解釋。鏡子回憶道，夏目留學英國回來在千馱木的時候，也出現過這種家暴行為，對於鏡子怒目相向。後來，他哥哥轉述精神病學的醫師診斷說，那是一種「追蹤妄想症」的精神病，難怪那時候這位弟弟的脾氣暴躁易怒。說來耐人尋味，夏目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對關係疏遠的人，也是特別客氣，而關係越是親近就越是態度惡劣難以對付。鏡子很少說起自己的為難窘境，不了解夏目性情的人，往往認為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夠真心。而這些外人難以判斷的家庭紛擾，讓她背上了「大文豪之惡妻」的罵名。

有幸成為他的朋友

正如上述，夏目與家人的關係緊張，不容易溝通，但是對待朋友熱情慷慨，出現極大的情感反差。他剛到松山時，在城山的古董店寄宿了兩三個月，其後，搬到了二番町上野老夫婦的宅院裡。剛開始，他住在臨近道路四坪左右的房間裡，後來，由於正岡子規夏天時要來，他又搬到了靠裡面的二樓上，自己住在二樓，樓下讓給患有肺病的子規。雖說子規在這裡只住了兩個月左右，但在這期間，子規一個人吃著饅魚飯，跟來這裡聚會的俳人們大聲討論著俳句，動不動就開個俳句會什麼的，有時甚至打擾夏目的讀書學習，他也不在乎。他領著薪水回來，子規就向他索討零用錢，他也沒有拒絕。只是，子規拿了錢就去吃吃喝喝花得精光。等他要回東京，又跟夏目哭窮，說沒有旅費，給他一點錢。於是，夏目又資助他。而子規拿了錢之後，返回東京之前，到奈良觀光，將全部旅費花得一毛不剩。即便夏目去了熊本，子規三不五時寫信來借錢，他同樣有求必應。在子規的送別會上，夏目還作詩相贈：

おたちゃるか　おたちゃれ新酒　菊の花

要啟程了嗎   那就啟程吧 佐以新酒 還有菊花

滿韓之旅的邀請

或許，夏目漱石對朋友的慷慨解囊，自己亦得到同樣的回饋。明治42年（1909）夏天，當時任職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總裁中村是公（1867-1927）來訪，相談甚歡之際，邀請夏目漱石到滿洲一遊。他回答說沒錢，中村便說，「錢我給你準備，你來就是。」其後，中村派人送來了500日圓（注：明治30年，小學教師和基層警察起薪8至9日圓。當時的物價1日圓相當於現今3800圓，就此換算起來，這筆500圓旅費，既展現了中村的豪情，亦是他對於漱石的敬重）。

中村是公於8月底出發去滿洲，夏目本該一起同行，但因為胃病發作無法同行，不得不乘坐晚一班的船。本來，中村邀夏目去滿洲，是想帶著老朋友到他不曾去過的地方旅遊觀光，同時希望夏目能撰文介紹（如置入行銷或業配文）當時日本國民不大了解的「南滿洲鐵道」事業。但鏡子說，漱石本人完全沒幫人抬轎的意思。順便一提，按此人格高度而言，大文豪之妻鏡子的回應，絕對比當年在台灣因貪污海角藏金七億元入獄，利用保外就醫大放厥詞、硬將公眾的政治獻金視為自己財產的無恥政客更有知識人的風骨。

苦獨立知識人的品格

鏡子進而指出，中村是公和夏目在大學預科時代是寄宿在同一宿舍的親密好友，他們從學校畢業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生活。後來，夏目回到東京的時候，中村正好去了殖民時期的台灣，作為台灣總督府第三任行政長官後藤新平（1857-1929）的得力助手。後來又去了滿洲。夏目漱石曾說，「學習法學的人大多自甘墮落，但中村是公卻是極重信義的人，有事託付他，總是嚴謹對待，事必躬親，所以若非要事不敢隨便麻煩他。而那次中村也談到對夏目的印象，說夏目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既不崇洋媚外，也不花言巧語，品行端正，嚴謹自律，在學生之間備受尊敬……」若說閱讀這部回憶錄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我們從鏡子夫人回憶丈夫的生活點滴中，再次認識到正直之人與奸妄之徒的距離----他們原本就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不容為當權者塗脂抹粉，不許顛倒黑白，不應為歷史虛無主義大唱讚歌。 （相關報導： 來趟文學氣息的日本行！踏上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足跡，東京都內必訪4景點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作家暨翻譯家，譯有多種日本文學作品，兩部小說《菩薩有難》《來信》、四部詩集；日本文化評論集《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