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事件，讓他看到與北京和解的機會：《意外的和平》選摘（1）

蘇聯試圖改善與日本、敘利亞、伊朗等國的關係，但最首要的是中國。此時的中國憑藉著美國的投資與改革開放在經濟上突飛猛進，但戈巴契夫卻不認同中國沒有政治民主化的經濟改革。在他訪問北京之後，天安門事件爆發⋯⋯

對美和對歐政策一直是蘇聯在國際事務上的最優先事項，與美國總統的對話更是重中之重。雖然戈巴契夫於1986年7月在海參崴發表了一次重大演說，並在該年12月份對政治局說：「文明在21世紀將轉移到東方」，但直到1988至1989年以後，戈巴契夫和謝瓦納茲才把對亞洲的注意力從阿富汗的困局擴展到其他地方。他想和過去與蘇聯為敵的亞洲國家交好。對抗只會浪費資源，和平永遠是他的優先目標。戈巴契夫要重建蘇聯作為一個歐亞強權的地位。謝瓦納茲完全贊同，但他覺得實質進展太少，戈巴契夫不能只是宣示官方意向。1987年7月，他力主要從蘇聯的亞洲領土撤除100枚核子飛彈。

他認為，蘇聯領導人必須明確向中國和日本證明他們的裁軍計畫不只是針對美國和歐洲。需要有單方面的主動作為。

但戈巴契夫不想躁進，因為中國問題困難重重。鄧小平曾公開質疑蘇聯的「重建」，戈巴契夫也擔心和北京太好會破壞他和華府的關係。

他也擔心蘇聯的安全。他雖然同意完全撤除在歐洲的中程核子飛彈，卻在亞洲領土維持了100枚核彈頭。在蘇聯和中國展開合作之前，他和政治局都要在漫長而有爭議的邊境維持核嚇阻能力。

但中國人自大驕傲、疑神疑鬼又敵意深重，蘇聯領導人必須先伸出橄欖枝。1988年12月初，謝瓦納茲邀請中國外長錢其琛到莫斯科，向他保證戈巴契夫是真心想和解。錢其琛也向謝瓦納茲保證北京真心想改善關係。他重申中國希望被平等對待，感謝謝瓦納茲說會幫忙勸越南從柬埔寨撤軍。

戈巴契夫向來對越南沒有好感，說越南有1000萬失業人口。

對他來說，降低莫斯科和胡志明市的關係沒什麼大不了。與中國和解看來是有些苖頭了。

南庫頁群島問題

他和謝瓦納茲也要向其他亞洲國家保證莫斯科對他們沒有野心。謝瓦納茲安排了一些要訪問的熱點，1988年12月底從日本開始。他在3年前曾訪問過東京，了解日本人對領土問題的不滿，也了解日本的經濟實力。日本從1945年以來就和莫斯科爭執蘇聯所占領的北方四島。

這些島嶼在俄國稱為南庫頁群島，日本戰敗後一直拒絕和蘇聯簽訂和平條約。謝瓦納茲能夠體會日本人的強烈感受。但由於日本政府准許日本企業參與「戰略防禦系統」，他遂於1986年秋停止了進一步外交動作。

當時他也去了南韓和蒙古。雖然他學習到不少，但實質成就幾乎為零。他和戈巴契夫又隨即把注意力移到了世界其他地區。

1988年5月，戈巴契夫在與蘇聯新聞界和文藝界人士會談時重新談到了日本問題：「你們知道，赫魯雪夫曾經承諾要把蘇聯領土（即南庫頁群島）還給日本人。我們到今天還在爭執那些石塊和岩石。而我們國家有多少土地，真正有生產力的土地都被荒廢無人耕作。」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川普效應─俄羅斯製造？愛用俄國貨 ｜ 更多文章 ）

謝瓦納茲在1988年12月與日本外相宇野宗佑會談時，這些被占領的島嶼依然是難題。

謝瓦納茲呼籲要增加貿易往來，但宇野宗佑毫不退讓。只要盧布無法自由兌換，他看不出有任何進一步發展的可能。

竹下登首相也強調這些島嶼對日本的重要性。

宇野宗佑在1989年1月8日和謝瓦納茲在美國再次會談，他拒絕讓戈巴契夫訪問日本，除非莫斯科肯處理「領土問題」。他表示如果蘇聯能滿足這個條件，日本就會對蘇聯的善意報以經濟援助。這在謝瓦納茲聽來像是最後通牒。但他並沒有全然否定蘇聯有放棄南庫頁群島的可能，他也很高興蘇聯領導人可以和日本人再次進行會談。

正如戈巴契夫所料想的，美國有點擔心蘇聯在亞洲的動作，布希很快就安排到中國進行國事訪問。這和他對蘇聯的猶豫不決恰成對比。布希對中國問題胸有成竹，也要對戈巴契夫對北京示好先發制人。2月23日，他展開為期3天的訪問。美國也趁機展示軍事實力。美國第7艦隊的指揮艦「藍嶺號」（USS Blue Ridge）抵達上海，雙方協議讓她在總統訪問期間停泊在港內。

中國：絕不當蘇聯「小老弟」

戈巴契夫知道中國人是難纏的談判對手。中國副總理李鵬出席契爾年科的喪禮時，拒絕了戈巴契夫的善意，警告說中國絕不會接受從屬於蘇聯的地位。但他也沒有排斥雙方可以融冰。

1985年6月，他回到莫斯科簽署了經濟技術合作協議，中國當時還很需要蘇聯幫忙對工業部門進行現代化。李鵬在當年12月再度訪問莫斯科時，戈巴契夫提出要開啟關係正常化。他說兩國對於反對「戰略防禦系統」是有共同利益的。他質問中國支持美國阿富汗政策的理由何在；他也否認蘇聯想利用越南給中國找麻煩。

李鵬只是重申中國要保持獨立地位，絕不會當蘇聯的「小老弟」。他告訴戈巴契夫說除非蘇聯改變其阿富汗和柬埔寨政策，否則關係正常化是不可能的。

李鵬也當面抗議了蘇聯允許越南軍隊進駐柬埔寨。

如果蘇聯領導人想和中國和解，就必須對這些問題讓步。謝瓦納茲和外交部很清楚中國反對越南當蘇聯的扈從國。克里姆林宮一直支持北越對抗美國直到1975年，在越南統一後也繼續給予援助。謝瓦納茲知道莫斯科終究得在中國和越南之間2擇1。

蘇聯和越南的同盟關係已出現問題。越南領導人抗議謝瓦納茲遲不決定訪問柬埔寨，他們更不喜歡任何人說越南不應該主導柬埔寨問題。

戈巴契夫決心要和中國和解，但不想讓人覺得他不計任何代價。

釋出善意　

蘇聯要做一些讓步。1987年5月8日，戈巴契夫向政治局說明他所看到的難題。他強調在中國領導人準備好之前，不會有任何實質進展。莫斯科先遞出橄欖枝，就等北京回應。而在這期間，他不想做任何會「嚇到」美國人的事。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川普效應─俄羅斯製造？愛用俄國貨 ｜ 更多文章 ）

克里姆林宮堅定的善意姿態終於讓謝瓦納茲得以訪問北京和上海。1989年2月3日，謝瓦納茲在中國首都與總理李鵬會面，試著把過去一筆勾銷。李鵬同意「正常化」的目標，對戈巴契夫為世界和平所做的努力表示感謝。雙方同意戈巴契夫應該來中國訪問，但李鵬要求這次訪問不能掀起什麼風波。中國領導層警告不能引起任何政治動盪。李鵬也拒絕雙方要發表聯合公報的提議，因為謝瓦納茲對於他質疑越南是否真的會在9月份撤出柬埔寨無法提出說明。他說，中國人比蘇聯人更了解越南人。中國是在提醒蘇聯領導人，要讓越南人聽命還差得很遠。

謝瓦納茲搭中國的波音737客機往南飛到上海，與鄧小平在他的賓館會談。雖然鄧小平年老又乾癟，矮小的他握手依然有力，其精神健旺無人能懷疑。他直接切入主題，不說廢話。鄧小平用非常籠統的字眼呼籲要重新開展中蘇關係。謝瓦納茲很高興。他奉承的想讓事情更進一步：「您非常明智。」鄧小平談到雙方對共產主義的共同信念，說希望不要再花200年才能實現夢想。他還說他想擴大中國的市場經濟。謝瓦納茲插話說：「有一句至理明言是這麼說的：讓過去成灰總比讓火繼續燒來得好。」

對於阿富汗問題，他強調蘇聯的軍事干預真的要結束了，還說阿富汗人現在自己在打內戰，沒有任何蘇聯部隊涉入其中。

鄧小平一邊猛吸菸，一邊談中國現代外交史。他說尼克森總統在1972年訪華讓美國了解到台灣對中國政府的重要性。他還說中國和日本在1978年解決了一些重大爭議。他還強調英國對香港的租借期到1997年終止，這件事他非常重視。

鄧小平在談到越南時語氣變得強烈。他說他不信任越南人，除非他們真的把軍隊撤回國，柬埔寨不會有和平。他提到越南軍人換穿制服的事，認為越南軍隊是在搞花招。

謝瓦納茲答應會盡量努力，還說蘇聯的「國際援助」口號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克里姆林宮對於終止支持越南在東南亞搞衝突採取開放立場。

但這沒有說服鄧小平，他大聲說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越南領導人。如果蘇聯想和中國和解，蘇聯領導人就要直接支持中國的立場。他在講話時憤怒地揮著手。鄧小平怒罵越南人想在其羽翼下搞東南亞聯邦。

就算謝瓦納茲本來不知道，現在也該清楚原來中國把越南和柬埔寨視為蘇聯是否真心想修補關係的試金石。

他後來回憶說鄧小平還談到中國在19世紀失去給俄羅斯的領土。鄧小平警告說：「將來中國也許會收復這些地方。」

沒有其他外國領袖敢這麼粗暴對蘇聯政治人物講話。鄧小平是刻意用粗魯的方式來表示中國的友誼不會不請自來，也不會是免費的。謝瓦納茲很清楚中國領導人的自信從何而來。鄧小平從1970年代末啟動的經濟改革已在沿海地區激發出企業家精神，在美國的允許下吸引了大量的外國直接投資，和蘇聯形成強烈對比。上海的「現代文化」和「企業關係」讓這些來自蕭條的莫斯科的訪客大開眼界。「經濟特區」的摩天大樓和櫥窗展現了物質進步。

但直到謝瓦納茲準備返回莫斯科時，中國人都遲遲不肯同意發表公報—他在抵達這趟亞洲行的第2個目的地巴基斯坦後才收到北京的草稿：他們表現得像是亞洲未來的主人。

這趟中國行讓他深受震撼。他深刻領教了中國人的憤恨。2月16日，他甚至請求政治局考慮放棄蘇聯伯力一帶的遠東領土。

蘇聯在亞洲的敵人懷疑戈巴契夫對外新政策的真心誠意，而原有的扈從國家則對他和美國和解大為不滿。謝瓦納茲亞洲行的任務之一是說服老朋友莫斯科依然支持他們。而這也許是他沒有去越南的原因，因為蘇聯領導層已經基本上決定要和中國改善關係了。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川普效應─俄羅斯製造？愛用俄國貨 ｜ 更多文章 ）

＊作者羅伯．塞維斯（Robert Service），英國牛津大學俄羅斯史專家、聖安東尼學院院士，亦為英國國家學術院（British Academy）院士，是全球知名的蘇聯與冷戰史專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意外的和平：雷根、戈巴契夫等「四巨頭」，如何攜手結束半世紀的冷戰對峙？》（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