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越少人、越多開發」的悖論
在2025年的臺灣,我們面臨一個奇特的現象:人口減少的同時,土地開發卻沒有放緩。少子化讓學校廢校、鄉鎮人口外移,但政府的開發計畫仍層出不窮,如科技園區擴建、產業專區再造、山坡地度假村、海岸風電基地、離岸港區整建。看似矛盾的現象背後,是政治與財政結構的必然結果。
臺灣地方政府長期依賴土地作為財政命脈:地價稅、契稅、容積移轉收益,成為地方發展的短期氧氣。當中央預算拮据、選舉週期又短,開發案就成了「能看見的政績」。而在人口下滑的年代,「開發」甚至被賦予另一層意義,一種振興象徵、一種安撫焦慮的儀式。
日本早在2000年代就經歷過同樣困境。人口衰退未能讓城市冷卻,反而催生「過剩基礎建設」與「空屋循環」,地方政府不斷開發以吸引投資,卻導致更多閒置設施與破碎地景。臺灣正在重演這段歷史,只是速度更快。
環境部2024年統計顯示,全國新增開發面積中超過三分之一位於生態敏感區;而新增工業用地中,有兩成來自農地變更。這些數字背後,是一個集體錯覺:我們以為「開發」能創造安全感,卻忽略它正在吞噬我們賴以安身的自然基礎。
一、國土規劃的裂隙:線性工程與破碎化棲地
如果你從空中俯瞰臺灣西部平原,會看到一張被道路、堤防、管線切割得如棋盤般的土地。這些線性工程,例如高速公路、排水道、輸電塔、捷運延伸線等,看似不起眼,但正是生態系統崩解的起點。
在生態學上,任何貫穿棲地的人工構造都會產生「邊緣效應」。森林被切開後,陽光、噪音、乾燥環境沿著邊緣滲透進去,使原本適合動物繁殖的「核心棲地」面積急劇縮小。對穿山甲、貓頭鷹、蛙類這些對棲地敏感的物種而言,一條新開的聯外道路,往往比一座工廠更致命。
歐盟早已意識到這個問題。從2013年起,他們以「綠色基礎設施」(Green Infrastructure)為名,推動跨國生態廊道系統,把道路、城市與農業區之間的生態通道重新接上。英國高速公路旁設有蝙蝠迴避路線;日本則在山區隧道口設置「動物天橋」與監測攝影。
臺灣卻依然習慣以「工程優先」思維進行整治。從河堤直線化、溪流水泥化,到山區道路開闢,許多政策仍停留在「治標不治本」的時代。環保團體近年多次呼籲,應該在國土計畫中建立「生態連通帶」概念,但地方實踐仍斷裂零散。
我們修了一條又一條的路,卻無法讓生命有路可走。
二、環評為何守不住?
每當開發爭議爆發,政府總會說:「這案子有通過環評。」但問題正在於此,環評制度本身,早已淪為形式上的通關儀式。
現行的環評多屬「個案審查」,每個案子都獨立評估,缺乏累積效應的整體分析。當同一區域內連續出現五、六個小型開發案時,整體破壞效應往往超過一個大型案,卻因「逐案審」而被拆解、稀釋。更嚴重的是,環評多在開發定案後才介入,變成「追認」而非「審查」。
在國際上,越來越多國家導入「區域性環評」(Strategic Environmental Assessment, SEA)。加拿大、澳洲、英國都要求在區域或產業層級先行評估整體生態承載力,再決定個案可行性。英國甚至採用「Biodiversity Net Gain」制度,要求任何開發都必須讓生物多樣性淨增加10%以上。
臺灣的環評體系,卻還停留在「只問污染,不問生態」的階段。補植造林、設立生態池等措施,常被當作萬用補償方案,卻缺乏後續監測與功能驗證。當環評報告成為堆疊的紙本,而非長期監測的契約,生態保護只剩文字。
環評不是保護自然的終點,而應是民主社會的起點,一個關於如何分配風險、如何尊重公共價值的過程。
三、四大衝突現場:從濕地到高山
若要理解「開發壓力」的真實樣貌,就必須走進那些現場。從北到南、從山到海,臺灣的環境爭議幾乎覆蓋所有地形帶。
在海岸,風電場與黑面琵鷺棲地之爭持續多年。潮間帶被打樁、風場施工噪音干擾候鳥覓食,地方漁民也因漁場封閉而失去生計。這不只是「綠能vs生態」的對立,而是能源轉型缺乏社會設計的縮影。
在山區,道路開闢與觀光設施讓原始林帶破碎化。屏東牡丹灣的溫泉度假案、南橫復通工程,都引起過類似的生態疑慮。山林被切開之後,動物迴避、侵入種蔓延,整個系統的平衡被打亂。
在農地與濕地間,問題更為複雜。農地轉作工業區、魚塭變成倉儲基地,這些看似零散的土地變更,實際上造成臺灣沿海生態系統的「慢性死亡」。台南七股、雲林口湖、彰化芳苑,這些地方的漁塭早已與候鳥共生數十年,如今卻被鋼構廠房與道路包圍。
而在離岸風電開發中,「海上棲地」成了最新戰場。臺灣西部外海的海鳥、海豚、底棲生物都受施工影響。歐洲經驗提醒我們,若缺乏長期生態監測與動態停工制度,綠能很容易變成另一種掠奪。
這些案例並非孤立。它們共同指向一個根本問題:臺灣的土地治理從未真正進入「生態邏輯」。我們仍以開發潛力作為土地價值的唯一指標,卻忽略生態系本身才是人類文明的基礎設施。臺灣的人口正在減少,但開發卻持續擴張;城市的鋼筋密度在上升,生物的棲地面積卻在萎縮。這是一場安靜的掠奪,沒有爆炸、沒有煙硝,卻一寸寸地侵蝕我們的未來。
四、「避免、減輕、補償」真的能防守嗎?
在臺灣的開發現場,最常聽見的三個詞是:「避免、減輕、補償」。這原是環境管理的核心原則(mitigation hierarchy),意即在任何開發過程中,必須先「避免破壞」,其次「減輕影響」,最後才以「補償」彌補無可避免的損失。但在實務上,這三層原則往往被顛倒使用。
我們習慣跳過「避免」,直接進入「補償」:挖一個人工濕地、種幾棵樹、畫幾條生態步道,就被當作通關密碼。然而,生態不是等式;一片濕地被填平,不可能靠另一片水池「抵銷」。因為失去的不只是面積,而是地理位置、土壤結構、微生態關係,甚至是候鳥遷徙的節點。
英國在2021年正式將「生物多樣性淨增益」(Biodiversity Net Gain, BNG)入法,規定所有開發案都必須在施工後至少增加10%的生物多樣性價值。若做不到,開發商必須購買「生態信用點」,用於支持他處棲地復育。這項制度雖仍具爭議,但確實將「補償」從象徵性轉為可量化的法律義務。
臺灣可以從這裡學習兩個概念:功能等價與時滯成本。功能等價強調補償地必須具備與被破壞棲地相同的生態功能,而非僅是面積;時滯成本則要求評估生態恢復需要的時間差。換句話說,若一棵百年榕樹被砍,就算補植一百棵小苗,也不代表能在百年內回到原貌。
環境部若要讓「避免、減輕、補償」真正發揮效力,必須要求開發單位在規劃初期就提交「避免方案」與「替代方案」的比較報告,並由獨立第三方進行審查。否則,再多的補償,都只是形式化的贖罪。
五、生態網絡治理:把「點保護」升級為「面至廊道」
臺灣目前約有一成土地被劃為保護區,看似不少,但這些保護區之間大多彼此孤立。
許多動物如石虎、山羌、藍腹鷴等,會在不同棲地間遷移;一旦中間被道路或聚落切斷,基因交流中斷、族群老化、遷徙失敗,最終走向滅絕。因此,保護不只是「點的設立」,更關鍵的是「線的連結」。
歐盟早在1990年代推行「Natura 2000」網絡,將超過兩萬個保護區整合成跨境的生態廊道系統,確保野生動物能在歐洲大陸自由移動。日本的「綠道計畫」則結合城市公園、河川綠帶與農田,讓市民在生活中與自然共生。
臺灣也有潛力發展自己的「綠網」。林保署的森林生態網計畫已繪製出初步廊道圖,但尚缺法定地位與跨部門協作。許多關鍵連通帶(如南投集集、苗栗後龍)仍被農地轉作與道路工程切割。若能在國土計畫中納入「生態優先走廊」分區,要求任何開發須保留連通空間,才能讓保護區不再成為孤島。
生態學家常說:「物種滅絕的速度,取決於斷裂的距離。」臺灣需要的,不只是保護更多土地,而是讓土地重新連結。
六、參與式治理與地方誘因:讓保育成為可計價的利益
「地方為什麼不願保育?」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殘酷。因為保育不會帶來選票,也不會帶來收入。
在現行體制下,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大多與土地開發綁定。只要有新建案,就有地價稅與契稅;反之,維持原狀的自然地景,反而被視為「閒置」。要改變這個結構,必須讓保育行動變得「有價值」。
哥斯大黎加在1990年代推動「生態系服務給付」(PES)制度,政府根據森林吸碳、涵養水源、生物多樣性等功能,直接補助守護土地的農民與社區。結果,不僅森林覆蓋率提升,地方居民也從守護自然中獲得穩定收入。英國近年也實驗「社區自然網」(Nature Recovery Network),讓民間團體與地方政府共同管理保育地,收益部分回流社區。
臺灣可以走得更務實。政府可建立「生態績效型財政移轉」制度,依各縣市保育成果分配獎勵金;亦可推動「社區守護契約」,讓企業與居民共同維護濕地或森林,透過CSR或碳權交易提供經費支持。例如高雄茄萣濕地的志工團隊,若能獲得政府長期委託經費,就能以專業守護代替臨時抗爭。
地方保育的關鍵不在宣導,而在誘因。當社區能從守護自然中得到「第二收入」,保育才會成為地方發展的策略選項。
七、從KPI到KBI:讓自然價值進入政策會計
我們的政府習慣用「KPI」關鍵績效指標衡量建設成效。但面對生態議題,真正該建立的,是「KBI」關鍵生物多樣性指標(Key Biodiversity Indicators)。
一個地區的KBI,應包括核心棲地完整率、特有種族群趨勢、水體生物健康指數、以及環境服務價值(如碳吸存、授粉、防災)。這些數據不僅能量化自然資本,也能納入公共決策。
英國、紐西蘭與歐盟已建立「自然資本帳」(Natural Capital Accounting, NCA)制度,要求企業與政府在財報或年度報告中揭露生態資產與風險。歐盟新的永續揭露指令(CSRD)更要求公司報告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這意味著,「保育」不再只是道德選項,而是治理的一部分。
臺灣若要跟上,應將自然資本納入公共投資評估機制。每個大型開發案都應同步評估「生態損益表」,計算損失的生態功能與潛在災損成本。例如:一片濕地的防洪功能若被取代,政府需額外投入多少排水建設費用?這樣的數據,才是真正的成本。
當政策能以「KPI+KBI雙軸」並行,才能真正看清進步的代價。畢竟,沒有被計算的價值,最終都會被犧牲。真正的建設,應該是讓棲地恢復、讓社區共榮、讓未來仍有生機。國家治理的成熟,不在於GDP有多高,而在於我們願意為生命保留多少空間。
結語:人口減少時代的生態治理藍圖
臺灣正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結構性轉折。一方面,少子化、老齡化使國內需求緩慢收縮;另一方面,政府與地方卻仍依賴建設來刺激經濟、穩定政治信任。於是,我們看到一個奇怪的國家景象,人口在減,開發在增;城市在擴,棲地在碎。但這並非命運,而是治理選擇。
當代的土地政策仍建立在20世紀的邏輯:更多的道路、更密的產業區、更高的容積率,就等於繁榮。然而在氣候變遷與災害風險疊加的21世紀,真正的競爭力是韌性(resilience),系統面對不確定性的恢復力。韌性城市並非拒絕開發,而是將生態系統作為防災基礎設施(eco-infrastructure)。
同時,環評應與區域計畫、氣候調適計畫整合,採「策略性環境評估(SEA)」而非「逐案審查」,並引入生態學家與社區代表共同參與。當一個工業區增加50億元產值時,若同時造成60億元的生態系損失,這樣的「成長」仍值得嗎?只有把自然資本量化並揭露,社會才能真正面對成本。這並非理論,而是治理的轉向。臺灣若要避免成為被動追隨者,就必須盡快建立跨部門資料整合機制,讓環境資訊不再被封存於PDF報告裡。
當前的臺灣社會,仍將開發視為進步、將環保視為阻礙。這種「零和心態」不僅造成環境破壞,也削弱了國家的長期韌性。然而,在氣候極端化與社會高齡化並行的時代,真正的安全不在於更多的水泥與鋼筋,而在於人與土地的再連結。每一條溪流的修復、每一片濕地的保留、每一個社區的共同維護,都是對未來的投資。
臺灣需要的是「生態治理」的再設計,而非環境政策的補丁。當氣候災害頻仍、土地脆弱、糧食依存度高達七成以上時,生態系統不再只是環保部門的議題,而是國家安全的根基。守護棲地,不僅是為了候鳥或樹林,更是為了確保社會能在風暴與不確定中繼續存在。
人口會減少、城市會變老,但自然若被摧毀,重建的代價將遠超我們能承受的範圍。唯有在衰退的年代,重新與土地和解,才能讓這座島嶼真正成為可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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