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昨天抵達蘇黎世─尊嚴地歸返

2018-05-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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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黎世

蘇黎世

鱒魚和你一樣,

總是想回到它出生的那條江。

你窗邊的水仙,吐出青青的長條細葉,綽約可愛。上週在市場挑選,那些球根包在去歲的膜裡,還沾著一層黏土,髒髒黑黑的一團,沒想到幾天的清水供養,球根潤白如嬰兒的肉拳頭,襯著國畫似的瘦葉,一片蔥蘢。過幾天春節花開,黃蕊香襲,迷迷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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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家,是沒有花的。買米的錢都不夠,誰買花呢?本地人會固定地初一十五買花供給祖先和神明,我們流浪的人家中沒有神明桌,年歲艱辛,唯一看到美君買花,就是春節的水仙,放在桌上。我的頭,剛好跟桌面等高,每天去看那圓型白色瓷盆裡的神奇變化:重苞的球根如何逐漸裂開一條縫,縫裡如何探出一丁點綠色的心,丁心成葉,葉中吐花,花的馥郁濃香,重重繚繞,繚繞在早晨的鞭炮聲中,繚繞在穿堂走巷的恭喜聲中,繚繞在餐桌上觥籌交錯的呼喚聲中,也繚繞在日間塵埃落定、你輕手輕腳為孩子們蓋上被子的嘆息聲中。

後來在德國看到了歐洲水仙,先是驚豔——怎麼花朵比中國水仙大了兩倍;後是啞然——那是完全沒有香氣的花朵,就放心了:中國水仙,與土地的四季共養,與民間的日子共生,一泓清水為窮巷和豪宅獻出一樣的芬芳繁華,是國色,是天香,是媽媽親手掬水的記憶,世上無花可比。

是媽媽親手掬水的記憶。
是媽媽親手掬水的記憶。

若莎

然後,就接到冰娜令人心碎的來訊: 「我們昨天抵達蘇黎世。」

你記得冰娜嗎?她是德國人,我在美國讀研究所的同學,你在高雄路竹養豬時,來過我們家。你說這德國女生的頭髮「怎麼像黃金瀑布一樣」。這個「黃金瀑布」,看見你下水採割牧草,也馬上脫了鞋,捲起褲腳,穿上及膝膠鞋,我們一起嘻嘻哈哈涉進開滿了野薑花的溪水。冰娜後來回到德國,在法蘭克福一個左派報紙做編輯。歲月流光中,我們讀博士、談戀愛、不小心結了婚、生孩子、用力工作,進入初老;很少見面,但是一直互通訊息。

抵達蘇黎世的「我們」,是冰娜和她八十五歲的母親,若莎。一年前,若莎被確診得了運動神經元病(MND),而且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或說漸凍症。冰娜馬上申請退休,搬回鄉下和若莎同住。從那時起,我的手機裡來自「黃金瀑布」的訊息,就是一個實境版病歷發展報告:

星期天下午帶若莎去看莫札特的歌劇,她很開心。從我們的座位看出去,全是白髮的人頭,她說,真奇怪,我年輕的時候,年輕人也都看歌劇啊,現在的年輕人在看什麼?回到家給她一杯紅酒,她拿著酒杯,很慢很慢地說,「嚥不下」,一臉抱歉的樣子——我當下就哭了。我恨死我自己,我應該比她堅強的……

她每天拄著拐杖到花園裡散步,順便剪幾支紅玫瑰回來給我,我總是插在那個在跳蚤市場從土耳其人那兒買來的花瓶。今天她進來的時候,沒有花,她說:手指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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