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鄉間小學的教室裡,梔子花香自窗口溢進來,小粉蝶在草坪上漫飛,紮辮子、理三分頭的小女生、小男生卻乖乖地面對考試卷埋首作答。老師說:「各位小朋友,要誠實回答,不要偷看別人,題目要看清楚哦!」
我睜大眼睛把每個字都看瘸了,小心翼翼地寫下答案:
1.颱風成因是:氣流變化引起的 海龍王作怪……()
2.如果你在路上撿到金錢:交給校長 交給警察 自己花掉 不要撿……()
3.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是:中華民國 美國 馬來西亞……()
我非常得意,每一題都會做。村裡父老常說地震是土牛翻身、打雷是雷公雷母吵架,那麼颱風當然是海龍王作怪嘛。路上的錢最好不要撿,譬如我在河裡摸蜆摸到一枚兩毛錢,就丟回河裡,那是孤魂野鬼的餌,要找替死鬼的。至於最強盛的國家,當然是美國嘛,大家一提到美國就嘖嘖稱好,我也很想去美國遠足,我猜美國的牛一定是拉金塊的,不像村子裡,到處牛糞。標準答案公布了,全錯。
這對我小小的心靈打擊很大,沒有人能說出為什麼。不過,我終於學會什麼是「標準答案」,考試成績愈來愈好。我會選擇「跟同學要和睦相處」的標準答案,可是暗暗發誓永遠不要跟鄰座女生講話,因為她比我漂亮。
過早發現每一成長階段皆需服膺一套標準答案以求立足之地,的確有助於成功地扮演社會化角色,卻也使人與群體的矛盾日益加深。因為,每一特定團體所公布的標準答案只是一種解釋,而非真理。尤其,現代人大都活在數個團體所交集的範圍內,如何眾多利益衝突的標準答案中選擇較合標準的,實在是門大學問。
最有名的例子是,一個父親帶著小孩,牽著一匹馬,應該怎麼做?父親騎馬,兒子走路兒子騎馬,父親走路兩人一起騎馬兩人走路,馬也走路。
選擇,別人會批評爸爸不夠慈愛;選,他人會說兒子不孝;選,虐待動物;選,旁人說:兩個傻瓜,有馬竟然走路。這四個答案,都對也都錯。依我的辦法是,全部揚棄,我會先把多管閒事的人大罵一頓,再把馬兒賣掉,得了銀子,搭計程車。
百寶箱
時常第二天在陌生的早晨醒來,重新摸索自己的秩序,遂不可能攜帶過多的雜物。人可以極其簡單,只要有數尺之地夜眠,幾張空白的紙、墨水豐沛的筆寫些日升月沉的故事,就可以把日子過好。於是,我發現自己至今尚未擁有「百寶箱」,無法翻箱倒篋一一歷數珍奇。也許,我曾經有過,也囤積了一些美物,可是物換星移之後又一一親手摧折。情在物在,情盡物滅;物之所以珍貴,乃因人心相印足以生輝,既然心生別意,再美的物都是落花流水。所以,常常以近乎冷酷的理性捆綁包袱,任何足以刺痛記憶的物件皆無一幸免。就這麼家徒四壁了,第二天醒來,如在陌生地。
我不可能成為收藏家,因為善變。購得的巧妙玩意兒大約不少,可是不消數日把玩,又膩了,逢人即贈去。原因不外乎物與我不親,無法從中衍生一段靈動情事,沒有感情的對待實在可怕;如果有個沒感情的人與我共居一室,我猜,為了不使自己發瘋,我會扛著他送進「當鋪」。
有些寶貴的東西是別人贈予的,記錄剎那之間即心心相印的歡喜,授受時總沉浸於莊嚴的禮讚之中。而我仍然笨拙,仍然十方來十方去。一串琥珀念珠贈給病榻中的摯友,一條卍字鍊給一位美麗女子,一條象牙微雕心經經文項鍊給突患腦炎的好女孩;數不清的鳳眼菩提、星月菩提、金剛菩提念珠也都散贈困境中的人。我癡心地想,別人將最珍愛的東西給我,我心領即是,這物應當再加上我的祝福,流到最需要它的人手中。然,癡心只是癡心,現實的磨難仍舊在友朋身上作祟,眼睜睜看他們如風中殘燭,卻無法分擔一絲痛楚。歸來,就算眼前一山寶物,也讓它路過罷。
絕美是無法收藏的。
哪怕是對待自己,也寡情了。寫作的人總珍貴自己的原稿、真跡,或不免閒來編撰年譜以誌歷路。我連原稿都任其生滅,更遑論年譜之類。寫過的稿子像生出的孩子,因緣際會自有其造化,做母親的若耳提面命就陷入執著。至今,丟過的稿子不計其數,幸而刊載的,也沒有剪報;除了計畫中為出書而創作的文章尚有閒情收之攏之,其餘應邀撰寫之作,幾乎蕩然無存。不知從何時開始,當我意識到作品與作者的關係只不過是一場誕生與死亡的遊戲時,對待稿件的態度猶似身外物。
我不羨慕呵氣拭古鏡、懸劍夢連營的人,因為不會收藏古董;我會佩戴鍾情之信物,可是不會執著於任何一樁承諾,因為愛情自有生滅;我會盡心研墨,藉文字與鍾情之人取暖,可是不曾叮嚀他人要身心相護。物,永遠是物,有情人一拈手,蔬食飲水自是玉液瓊漿,情盡緣滅,則鳳冠霞帔無非是衣冠古邱。
有人問我的百寶箱裡頭裝什麼?說來好笑,我連百寶箱都沒有。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四十年創作經典全新紀念版《微暈的樹林》(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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