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一次極為尋常的採訪，卻意外成為創造歷史的契機。此後三年間，「卅七分鐘馬吉影像」——這部被歲月深埋廿七年的珍貴歷史紀錄片，成為我與同事們心中沉甸甸的牽掛。原香港文匯報副總編王國辰表示，記錄尋找歷史真相過程本身，也是歷史真相的一部分。
1991 年 8 月 2 日,紀念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聯合會在紐約召開新聞發佈會,公佈了卅七分鐘馬吉影像。
2019年12月13日，下午三時。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舉行「卅七分鐘」版珍貴馬吉影像膠片捐贈儀式。現場被媒體記者們圍個水泄不通，一個個鏡頭爭相記錄歷史瞬間。
「 南京大屠殺期間，一批冒著生命危險留下來的外國友人與中方人士一道，在南京組建了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保護和救助了大量南京難民，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與此同時，他們用手中的筆、相機、攝影機等，記錄了日軍的南京大屠殺暴行。 」 紀念館時任副館長時鵬程主持捐贈儀式。他加重語氣說， 「 其中，約翰•馬吉牧師用他的十六毫米攝影機拍下來的日軍暴行及南京人民受難的畫面，是迄今發現的南京大屠殺唯一動態影像，已被列入《世界記憶名錄》。此外，約翰•拉貝記錄的《拉貝日記》，也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史料文獻之一。今天，在第六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之際，我們在此圍繞這兩份重要的南京大屠殺證據，舉行一場特別重要的捐贈儀式。 」
捐贈儀式開始， 紐約「紀念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聯合會」創會會長邵子平、繼任會長陳憲中、現任會長姜國鎮，將「聯合會」擁有的 「卅七分鐘」版馬吉影像膠片無償捐贈給南京。
這個「卅七分鐘」版馬吉影像膠片，系華僑邵子平於1991年從馬吉兒子大衛·馬吉家地下室內發現的膠片中，將有關侵華日軍暴行的內容拷貝後製成，是目前已經發現的各種馬吉影像版本中反映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最為全面、內容最為豐富的版本，具有極為重要的史料價值。
參加捐贈儀式的有約翰·馬吉的後人克裡斯•馬吉 、 瑞克·馬吉， 旅日華僑林伯耀，德籍華人、德國波鴻魯爾大學東亞系圖書館員邵華，香港《大公報》原副總編李慶義，南京大屠殺史研究專家張連紅、楊夏鳴、王衛星等。
這是紐約「紀念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聯合會」（簡稱「聯合會」）在創立廿八年後第一次出現在中國南京公眾視野中。
1992 年,邵子平(左)與大衛·馬吉(中)、德丁在拍攝紀錄片《奉天皇之命》期間合影。
克裡斯·馬吉現場表示， 「 我祖父在八十二年前留守南京，保護難民，拍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他是想向世界展示在南京發生的慘案。當年祖父拍的片子時隔這麼多年，讓大家在事發地南京看到，我覺得很有意義 」
時鵬程繼續主持。他說，2002年，在紐約「聯合會」的推動下，約翰·馬吉的兒子大衛·馬吉來南京，將他父親用於拍攝日軍暴行的十六毫米攝影機捐贈給了本館。此後，又將4盒反映南京大屠殺暴行的影像膠片寄贈給了本館，這部攝影機及影像膠片於2015年作為南京大屠殺檔案的一部分，成功列入 「 世界記憶名錄 」 。這四盒膠片我們經過數位化後共有約十七分鐘的影像。
「 陳旻站長在採訪邵子平先生等人的過程中，發現紐約 『 聯合會 』 在1991年獲得的馬吉影像有卅七分鐘，而本館館藏的馬吉影像只有十七分鐘。於是她便幫助本館傾力追尋。2018年10月， 『 聯合會 』 的三位會長在紐約找到了 『 卅七分鐘 』 版馬吉影像 『 一寸盤 』 ，並決定今天捐贈給紀念館。 」 時鵬程的主持，用簡潔的敘述定格歷史。
按照捐贈儀式程式，作為這親歷這一事件的主要當事人，我用自己製作的PPT，現場介紹了採訪、追尋並最終促成「卅七分鐘」版馬吉影像捐贈紀念館的過程。
2019年12月13日，新華社以《南京大屠殺再添卅七分鐘光影鐵證》為題報導，特別指出 「 這部極具文物和文獻價值的影片回歸南京，將和《拉貝日記》《東史郎日記》一樣，成為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研究的又一里程碑。 」
「卅七分鐘」版馬吉影像膠片被「聯合會」稱作「一寸盤」。 「 這個 『 一寸盤 』 應該叫做重新發現 」 ，捐贈儀式上，邵子平強調。他說，馬吉影像當年在美國、英國、德國都公開過，歷史上都有記載，當然傳播程度非常有限。1991年，他們在紐約州的北部最終找到了馬吉牧師的第二個兒子 大衛·馬吉，在他家裡的地下室裡有許許多多影片，不止南京這一點內容，馬吉牧師當年拍了很多電影， 「 我們找到了十三盒這種小盒電影片，盒子上寫著南京大屠殺的內容，我們就把這些內容合併做成了一個 『 一寸盤 』 。所以說是戰後我們重新發現。 」
陳憲中隨後發言說，「聯合會」雖然成立於1991年，但他們對日本人對 「 二戰 」 的態度早就 「 非常有想法 」 ，因為， 「 首先，從七十年代開始，日本修改教科書，後來又直接否認南京大屠殺 」 。 「 1990年，日本石原慎太郎在美國最出名的一個色情雜誌上發文否認南京大屠殺。這本雜誌銷路非常廣，他這篇文章影響非常大。 」
「 我們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們覺得這樣一個惡行昭彰的事情，他們都可以否認，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所以我們就把南京大屠殺這件事情，作為我們研究日本侵華史的最重要的項目，集中最主要精力尋找證據。 」
陳憲中說，邵子平找到「卅七分鐘」版馬吉影像後，「聯合會」重點研究要怎麼來利用這些珍貴史料？ 「 當時我在紐約認識很多文藝界的朋友，便請王正方導演與崔明慧導演，先後拍攝、製作了兩部紀錄片《馬吉的證言》與《奉天皇之命》。 」
「 這兩部紀錄片是有歷史價值的 」 ，陳憲中說話聲音不高，但條理清晰，吐字有力。他認為，拍攝《馬吉的證言》， 大衛·馬吉在片中的詳細敘說亦成為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有力證詞。而 《奉天皇之命》中，他們採訪到了1937年在南京目擊並報導南京大屠殺的前《紐約時報》記者德丁， 「 現在他們已經不在了，所以當時我們對歷史見證人的訪問很重要，在我們拍的電影裡面有了翔實的記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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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十幾年沒來南京，這次來，真的是感慨萬千！ 」 「聯合會」現任會長姜國鎮的發言充滿感情， 「 我是在臺灣出生，十六歲到日本上高中。在日本高中第一年上課的時候，在歷史課上，我打開教科書一看，我們以前在臺灣歷史課上讀到的南京大屠殺至少有六頁到十頁，非常詳細。可是日本的高中歷史書上看到的南京大屠殺只有一頁，而且裡面的描述只有三行字，最重要的地方，歷史課本上說日軍是 『 進入 』 南京城，在混亂當中不幸殺了一些平民與俘虜，就這樣三行就草草帶過去。 」
姜國鎮滿臉悲憤， 「 我覺得歷史怎麼會這樣寫？非常不客觀！我心裡非常憤慨！ 」 來到美國之後，1990年，日本石原慎太郎公開否認南京大屠殺，激怒了姜國鎮， 「 那時候 『 聯合會 』 還沒成立，我就寫一封信給邵子平他們，問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 」
姜國鎮加入邵子平他們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美國華人反駁石原慎太郎的公開信直接郵寄到日本石原慎太郎的家裡。 「 我從駐紐約朝日新聞記者那拿到石原慎太郎家的地址，就直接寄去。 」
1991年3月15日，「聯合會」成立。因為精通日語，姜國鎮迅速成為「聯合會」的骨幹力量。
作為「聯合會」現任會長，姜國鎮在捐贈儀式現場說， 「 現在我們 『 聯合會 』 在這兒還有幾個人，我非常想念會裡的其他同仁。 」 姜國鎮眼眸裡閃著淚光， 「 我懷著很深的感情要紀念四個人，一個是楊覺勇教授，我們成立 『 聯合會 』 的時候，是他從腰包裡面掏出兩千塊美金，我們才成立了這個會。他現在已經去世了，我覺得他的名字應該被記住 」 。 「 第二個是唐德剛教授，他非常熱心，而且也是出錢出力，還要出他的影響力，對我們的影響與幫助非常大，他的付出一直被我們深深記住 」 。 「 第三個是汪文慧，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士，她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她在美國長大，英文非常好，更難得的是她也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她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碩士，是一位傑出的活動家和分析家。是她和她的閨蜜Patricia Loo的加入，把我們 『 聯合會 』 帶進了美國的主流媒體，幫助我們跟美國本土人士、還有猶太人組織結識，做了大量工作。她非常值得我們深切的感激！ 」
「 第四個是張純如。張純如剛開始對南京大屠殺歷史不太清楚，她當初想寫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時候，第一個是寫信給我，那封信還在我家裡找得到。她問我要怎麼樣去尋找資料？所以她來找 『 聯合會 』 的時候，我與邵子平兩人出力出錢，邵子平把車子借給她，並讓她住在自己家裡，我也出了點力。我沒想到她的書寫得那麼好，後來我們有很深的友誼。 」
姜國鎮含淚說： 「 張純如去世那一天，我淚流滿面，正開車去加拿大。一邊開車，我用一首詩表達悲痛，一邊開車一邊寫。 」
那首詩的題目是《正義的天使》。其中有這幾句： 「 你挑戰了強權，你不畏軍國主義的幽靈，把鬼神共泣，慘絕人寰的歷史介紹給了西方的世界。 」
「 這四個人我們都應該非常深刻地記住他們，希望陳旻可以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 」
捐贈儀式繼續進行著。 「 下面請播放 『 卅七分鐘版 』 馬吉影像片段，並請紀念館文物部王延奎同志作簡要介紹。 」 時鵬程話音剛落，現場的電子螢幕上播放出黑白畫面，全場屏息斂聲。
「 首先我們將這兩段影像進行了場景拆分，十七分鐘版本影像有五十七個場景，卅七分鐘版本影像有一百廿一個場景。通過專家鑒定，卅七分鐘版本影像在十一分廿二秒後是約翰 · 馬吉拍攝的南京部分的鏡頭，也就是說第五十場之後的七十一個場景都是南京。 」
紐約卅七分鐘版，馬吉影像新增受害者案例畫面。
據專家考證，「卅七分鐘」版「一寸盤」中所拍攝與南京相關的畫面，時長為廿五分卅一秒。「卅七分鐘」具體包括三部分內容：
2、日軍佔領南京前的畫面，時長大約一分廿三秒，主要包括日機轟炸南京和南京難民逃難等。
3、日軍佔領南京後製造暴行的內容，包括在上海路日軍搜捕青壯年的畫面、鼓樓醫院醫護人員救治日軍暴行受害者的影像、江南水泥廠難民營診所內傷病員的情況，以及倖存者伍長德的鏡頭等。
專家們認為，與紀念館現館藏「十七分鐘」版影像相比較，「卅七分鐘」版有三個方面的特點：
從時長來看，「卅七分鐘」版影像去除十一分廿二秒上海的畫面，去除與「十七分鐘」版影像重複的畫面，實際反映南京的畫面比「十七分鐘」版影像大約多九分鐘內容。
從空間範圍來看，現館藏「十七分鐘」版影像的主要鏡頭大多集中在南京安全區範圍內，只有少量棲霞寺等南京郊區的鏡頭。「卅七分鐘」版的畫面超出了南京安全區範圍，城外一帶日軍暴行的鏡頭也進入了馬吉影像。據史料記載，1938年2月16日至17日，馬吉曾前往南京東郊的棲霞寺和江南水泥廠難民營，「卅七分鐘」版裡就出現了抬傷患到江南水泥廠診所的鏡頭，以及診所內傷患的鏡頭，這些比「十七分鐘」版影像更為豐富。
從場景範圍來看，「卅七分鐘」版影像中，在鼓樓醫院就拍攝了卅餘位受害者場景，有十一個受害者是「十七分鐘」版裡沒有的。比如倖存者伍長德的畫面，還有在鼓樓醫院裡，一位女性同胞頸部被砍，坐著由羅伯特·威爾遜醫生檢查，威爾遜扭她的頭要她轉身，她的面部顯出極度痛苦狀。
「 我們發現卅七分鐘版本裡新增廿一個場景 」 。王延奎清晰地介紹道： 「 在這廿一個新增場景中，其中廿個畫面中都有人物。結合約翰 · 馬吉撰寫的影片場記和當時的南京地圖，我們發現這廿個場景主要分佈在四個區域，最多的是在鼓樓醫院和南京郊外的棲霞寺、江南水泥廠難民營附近。 」
「 第三個區域是位於南門的新路口五號，也就是夏淑琴家人遇害地。馬吉牧師在場記裡詳細描述了夏淑琴一家的悲慘遭遇 」 。在時長卅七分鐘的馬吉影像中，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夏淑琴一家祖孫九口人中七人慘遭日軍殺害，鄰居四人同時遇害，陳屍遍地的慘景長達卅五秒。高度清晰的黑白畫面再現八十二年前侵華日軍血洗南京城、血腥屠殺平民的殘暴。現場記者們在不停地拍攝。
卅七分鐘馬吉影像中出現被馬吉標注為五號影片的大量鏡頭。
「 第五號影片第二個，拍攝的是 中國員警 伍長德受傷後在鼓樓醫院救治的情況。 」
東京審判前期， 美國檢察官大衛·納爾遜·薩頓（David Nelson Sutton）專赴南京挑選的出庭證人中國員警 伍長德的動態影像是首次見到。馬吉牧師在1938年2月15日拍攝了伍長德，並在標 注為「五號影片」的說明詞中詳細記錄了伍長德被捕後在日軍集體屠殺中僥倖逃生的經歷。
「 第五號影片第六個，這個影片拍攝的是在江南水泥廠附近的診所裡，一位農民接受救治的情形。據馬吉牧師場記單裡介紹，1938年2月15日，兩名日本兵闖入他家索要姑娘，他說 『 沒有 』 ，他們將其手部射傷，當時他去醫院治療，其傷勢非常嚴重。 」
王延奎簡要分析之後，時鵬程請國家記憶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 國家社科基金抗日戰爭專項工程學術委員會委員、江蘇省中國近現代史學會會長、歷史學家 張連紅教授對「卅七分鐘」版約翰•馬吉影像進行評析。
「 影像的力量比文字更為強大，珍貴的歷史鏡頭多一秒，價值都非常重要！ 」 張連紅感慨地說： 「 因為影像直觀，能直接讓人理解到戰爭對普通民眾的殘酷傷害。剛才大家在看到影片中血腥畫面的時候，我看到很多女士都把眼睛蒙住。 」
「 在廿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們能瞭解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核心資料非常少。廿世紀九十年代初，馬吉影像在美國被發現在當時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針對日本右翼否定南京大屠殺，影片成為反擊日本右翼的最重要的武器。 」 張連紅說： 「 目前為止，在我們所看到的所有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原始影片內容，約翰•馬吉影像 『 卅七分鐘 』 版本是內容最為豐富、最為全面、最為系統的一版，史料價值非常巨大，同時還具有文物價值與社會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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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作者著《追尋馬吉影像：從南京到紐約》，繁體字版由 喆閎人文工作室 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