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在歐洲後院點燃新戰火？俄羅斯黑手伸入巴爾幹半島，歐盟警告「恐釀30年來最大政治危機」

克里姆林宮向來偏好在歐洲的邊緣地帶培養親俄派與民族統一主義，近來他們亟欲拉攏的對象，是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下稱波士尼亞）塞族共和國領導人多迪克。波士尼亞戰爭終戰已過去30年，今年3月多迪克違反戰後協定，波士尼亞法院對其發布逮捕令，在那之後，多迪克前往莫斯科與普京會談。一個多月後，盡管歐盟施壓、民間輿論反彈，多迪克仍赴莫斯科參與5月9日「勝利日」閱兵，與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Aleksandar Vučić）、斯洛伐克右派總理菲佐（Robert Fico）等政界人士一起慶賀蘇聯戰勝納粹德國80週年。

巴爾幹半島的民族關係仍十分緊繃，波士尼亞持續種族分裂狀態，歐盟擔憂衝突再起，一名資深官員表示：「這是30年來最大的政治危機。雖然還稱不上區域安全危機，但情況已經十分嚴峻，尤其事態是逐漸累積，每況愈下。多迪克是波士尼亞最大的麻煩。」

1992至1995年之間，剛從南斯拉夫聯邦獨立的波士尼亞因為族群矛盾、宗教政治分歧等原因，爆發二戰以來最嚴重的戰爭。波士尼亞境內人口的44%為信奉伊斯蘭教的波士尼亞克族（Bosniaks，波士尼亞回族），約33%為信仰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塞族），其餘人口則多為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人。超過10萬人在波士尼亞戰爭當中喪命，死者絕大部分是克族。

衝突各方最終簽署《岱頓協定》（Dayton Agreement）結束戰爭。根據《岱頓協定》，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採取「邦聯制」，由穆克聯邦（Federation of Bosnia and Herzegovina）和塞族共和國（Republika Srpska）兩個政治實體組成，它們高度自治，有個別的政府和議會，由嬴弱的中央政府聯繫。但是停戰協定與行政制度未能解決長久以來民族之間的矛盾，今年2月多迪克（Milorad Dodik）遭塞拉耶佛（Sarajevo）的法院判處6年褫奪公權與1年有期徒刑，但多迪克無視判決，之後更違抗中央政府和歐洲議會選出的高級代表監督權力，且依然故我繼續與莫斯科密切往來。西方國家的官員和外交官憂心，波士尼亞的中央政府已經瀕臨崩潰。

現年66歲的多迪克公然挑戰《岱頓協定》下的政治結構，而且他的行動可能會導致波士尼亞走向分裂與新的動盪，西方國家官員也擔憂俄羅斯利用緊張局勢，趁機在歐洲的後院找麻煩。一名外交官向《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表示，如果多迪克勝出「就會拆穿國王（波士尼亞與其背後的西方國家）沒穿衣服」，並指出俄羅斯挑撥波士尼亞的成本比較低。塞族共和國反對派議員茨爾納達克（Igor Crnadak）稱波士尼亞正處於「轉捩點」，他說多迪克被莫斯科利用，「他的政權造成可觀的破壞，現在是嘗試新事物的時機，關鍵在於波士尼亞是否會決絕地轉向西方，或者塞族共和國會滑向徹頭徹尾的獨裁。」 （相關報導： 雪布尼查大屠殺27周年》執行維和任務卻坐視慘劇發生　荷蘭首度向受害者遺族道歉 ｜ 更多文章 ）

這一切擾動，都使7月11日雪布尼查大屠殺（Srebrenica massacre）30週年紀念日蒙上陰影。1992年以來波士尼亞克族聚居聚居在雪布尼查，受聯合國庇護，並遭到塞族軍隊圍攻。1995年7月，賽族部隊不顧聯合國劃定的「安全區」界線進佔雪布尼查，將領姆拉迪奇（Ratko Mladić）下令屠殺當地約8300名男性，遺體被棄置、暗中集體掩埋，許多受害者的家屬至今仍找不回遺骸，這是納粹大屠殺之後，聯合國承認的第一起發生在歐洲的種族滅絕。

波士尼亞戰爭結束30年，但是對於倖存者來說，傷口仍舊清晰。4年前薩利赫維奇（Almasa Salihović）在波士尼亞東部一所小學任教，某天接到陌生來電，對方單刀直入問她的哥哥是不是阿布杜拉（Abdulah），接著說：「我們這裡有兩根大腿骨，DNA與你的相符。」

薩利赫維奇的哥哥確實是阿布杜拉，她最後一次見到哥哥是1995年7月11日，在雪布尼查小鎮。當年18歲的阿布杜拉便是其中一名大屠殺罹難者，不過直到2008年，薩利赫維奇才獲知哥哥的遺骸在其中一座萬人塚出土，又過了13年，再找回兩根骨頭。薩利赫維奇說：「知道他死了卻找不到他，真是太痛苦了。當我們只看到他的短褲碎片，那比什麼都沒找到還要痛苦萬分。」

目前薩利赫維奇在雪布尼查紀念中心（Srebrenica Memorial Center）工作，鄰旁的寬廣草原立著超過6000座屠殺罹難者的墓碑（只有遺體被尋獲的罹難者安息於此），數量之多，甚至無法一眼望盡。1995年的時候紀念中心是聯合國部隊的總部，許多人前來尋求庇護，不過聯合國與西方國家的干預行動成效有限，更無力阻止雪布尼查大屠殺。慘劇促使美國採取行動結束戰爭，北約（NATO）主導的轟炸攻擊迫使塞族坐上美國岱頓的談判桌。在美方斡旋下，衝突各方終於簽署《岱頓協定》，結束這場戰爭。

波士尼亞終戰之後，雪布尼查大屠殺的真相逐漸出土，否認的聲浪也跟著增強。目前雪布尼查位於塞族共和國，薩利赫維奇居住於此，日常往來的塞族人當中，很多都對大屠殺輕描淡寫。她說塞族人總是「同一套說法，聲稱『全世界都反對塞族共和國』。」薩利赫維奇非常了解波士尼亞局勢的風險，過去兩年間，她開始擔心「人們很容易被煽動民族主義的政客欺騙」。

政治貪腐、民族情緒對立，波赫難達成共識入歐

多迪克執掌塞族共和國逾20年，善於煽動族群對立情緒。最初，西方認為他替波士尼亞塞族帶來自由主義精神，1998年時任美國國務卿歐布萊特（Madeleine Albright）稱他為「一股清新的空氣」，但過去15年多迪克大力宣傳塞族民族主義，支持者武契奇在2024年空開譴責聯合國將7月11日訂為雪布尼查大屠殺紀念日，聲稱全世界都在迫害塞族。

多迪克違抗高級代表且無視法院判決，中央政府需要決定是否冒著與塞族共和國部隊對峙的風險，強制執行判決。施密特（Christian Schmidt）是負責監督的現任高級代表，曾在梅克爾（Angela Merkel）政府出任部會首長，他認為要謹慎考慮強制執行判決，而且他比較希望看到多迪克在選舉中落敗，稱波士尼亞的危機「嚴重不過可以解決」。施密特希望見證波士尼亞成為正常運作，有資格加入歐盟的國家，他自己則功成身退，成為末代高級代表，民調也顯示多數人與他的想法一致。 （相關報導： 雪布尼查大屠殺27周年》執行維和任務卻坐視慘劇發生　荷蘭首度向受害者遺族道歉 ｜ 更多文章 ）

多年來，西巴爾幹半島六國希望申請入歐，一直沒有下文，直到2022年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使歐盟重振接納新會員國的動力。不過施密特說，儘管《岱頓協定》規範的政治框架存在缺陷，它仍將持續運作，而且波士尼亞還需要付出許多努力，才能獲得加入歐盟的資格。施密特打趣說：「觀察員告訴我，想要成為末代高級代表，我還得工作20年。」

波士尼亞反對派政治人物伊凡尼奇（Mladen Ivanić）表示，波士尼亞入歐的最佳前景，是法國支持的歐盟兩階層成員國制度，使波士尼亞能夠一邊凝聚共識推動改革，一邊履行部分歐盟成員國義務並享受益處。他認為布魯塞爾和塞拉耶佛的官員都喜歡假裝波赫入歐已成定局，雙方欺騙彼此，「歐盟喜歡說大門敞開，但現實狀況是，那根本不切實際」。西方國家期待更溫和的塞族政治人物取代多迪克，不過克族領袖也在爭取擴大自治權，使《岱頓協定》面臨更多挑戰。

對於波士尼亞戰後成長的世代來說，尤其在國際化都會塞拉耶佛，波士尼亞停滯、癱瘓的現狀與臭名昭彰的政治貪污同樣令人抓狂——根據國際透明組織（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今年調查統計的清廉印象指數（CPI），波士尼亞和與白羅斯攜手墊底。年輕人正離開波士尼亞。根據戰後統計，全國人口從2002的高峰420萬跌至現今的300萬。

任職於反貪腐組織的米拉迪諾維奇（Gordana Miladinovic）出身戰時的塞拉耶佛，她指出：「貪腐在社會根深蒂固，是文化的一部份，導致社會、價值觀和道德崩壞。再加上司法制度缺陷，好像你犯下愈重的罪，就越容易逃過懲罰。」米拉迪諾維奇表示依照《岱頓協定》打造的政治架構複雜、階層多，容易孳生貪腐，許多人正是著眼私利才選擇從政。有學者認為，波士尼亞需要結束境內兩個政治實體並存的現況，建立中央集權的多民族國家，但是米拉迪諾維奇認為既得利益者渴望維持現狀，因此不太可能發生巨大變革。

親俄宣傳深入塞族共和國，專家憂多迪克引燃分離主義危機

塞族共和國首都巴尼亞盧卡（Banja Luka）街頭充斥俄羅斯與親俄派的政治宣傳圖像，甚至有咖啡廳以普京命名，貼著巨大的普京肖像。多迪克和普京藉由這些訊息，宣揚俄羅斯和塞族同文同種，同屬斯拉夫民族又信仰東正教，因此擁有同樣價值觀，應當結盟。

質疑者表示俄羅斯對多迪克僅提供象徵性的支持，因為俄羅斯沒空考慮波士尼亞的事，伊凡尼奇指出，俄羅斯在他們的鄰近國家有太多問題，並沒有在波士尼亞挹注心力，稱自己沒有在國內看到俄羅斯部署長期計畫。

雖然多迪克本人則否認分裂國家的企圖，說自己的行動和聲明挑不出任何分離主義的傾向，同時多迪克卻仿效普京和匈牙利的極右派總理奧爾班（Viktor Orban），愈來愈專制，近期還推行新法控制公民社會及媒體。巴尼亞盧卡和塞拉耶佛的分析師都憂心，多迪克的野心是在西巴爾幹複製摩爾多瓦東部的聶斯特河東岸地區（Transnistria），也就是打造親俄的分離主義飛地。2023年多迪克透過塞族共和國議會推行爭議性新法，意味他不再承認波赫憲法法院的裁決；目前他計畫就新的塞族共和國憲法草案舉行公投，再次將波士尼亞推向分裂的方向。

國際透明組織駐巴尼亞盧卡事務處主任柯拉伊利奇（Ivana Korajlic）說波士尼亞的政治制度正在崩壞，「如果觀察法治，會發現我們20年前的法治更嚴格。在那之後，波士尼亞內部的國際社會壓力減弱，被在地的菁英和酬庸網絡（patronage networks）取代，我們一直處在憲政或安全危機之中，而每一次遭遇危機，多迪克總能邁進一步，取得更多影響力。」

塞拉耶佛大學政治學教授札納諾維奇（Nedžma Džananović）指出多迪克雖然接受全國通行的貨幣和稅制，但其餘波士尼亞的機構制度，都不存在於塞族共和國。出乎意料，多迪克4日出席法庭聽審，促使波士尼亞檢察官辦公室解除逮捕令。札納諾維奇擔心多迪克就此躲過司法責任，「我們正在使國家的最終分裂正常化」。札納諾維奇說，大多數波士尼亞人害怕危機惡化，但沒有人敢於正面對決多迪克，「只要他的家族和資產安全無虞，他就會持續推動這場危機。如果政府強力反擊，他和家族會跑到匈牙利尋求庇護，甚至逃到莫斯科。但是他大概會繼續留在這裡，因為他沒有理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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