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島旅遊，午餐時，你在小吃店點了島嶼招牌菜，紅燒淇鰍魚。
你知道辣有不同等級，超辣、麻辣、火辣、中辣、小辣、微辣等等，你也曉得，辣能醒味提味，是百味之王。儘管不善吃辣，「微辣吧。」你還是隨興點了最低等級的辣意，想說為這趟登島旅遊的遊興加點溫，添點熱。
沒想到的是，這道微辣紅燒淇鰍魚上了桌，竟讓你吃得滿頭滿臉，汗流涔涔，舌頭發麻，一連解開領口三顆釦子搧風，頸脖間還是火舌舔過般一陣陣火熱發燙。
連灌了五杯冰水，嘴裡還是嘶嘶吸氣，為火燒如萬針芒刺般的舌頭降溫。
「嘶──嘶，不是說微辣嗎？」口裡吸著滿腔火氣，你一邊招來店員質問。
你心裡想，不是店員聽錯，就是大廚搞錯。無論如何，至少重新換一盤來，才能稍稍退火消氣。
「是微辣啊，沒錯。」店員二十來歲未經世面的毛躁小伙子，語氣竟敢如此堅定。
沒料到，店長查看了點菜單後依然堅持：「再三確認後，判斷這道菜是『微辣』沒錯。」
大廚長得魁梧，頸脖上披一條看來沾了不少油臊的毛巾，他一路走向餐桌，一路扯頸脖
大廚果然豪邁，餐桌前也不辯駁，也不多說什麼，伸手當場現撈了一瓢桌上這道微辣的
看戲等結果啊，座位上的你，嘴角上揚，稍昂著頭，偏臉斜眼盯著大廚看。
「啊！」大廚微瞇了一下眼，輕搖頭，嘴角上揚，嘴線微綻，果然微笑中就呵出一口辣氣，噴了一口辣煙。
沒想到的是，粗獷粗魯模樣的大廚，竟轉而幾分溫柔，悠悠慢慢地張眼，輕搖頭，緩緩開口慢慢說道：「辣得好，辣得真好。」竟當場讚歎起自己的辣傑作。
「好你個頭，」你心想：「辣得好不好另一回事，我只是要你們承認，這道菜確實超過微辣等級。」
店員、店長及大廚，他們三個竟然同時鬆一口氣，一起面露喜色，同時舉起他們一共六根拇指，一起上翹，在你面前同時比了個讚、讚、讚。
像套好的戲，他們三個齊聲讚歎：「辣得好，辣得真好，果然是微辣。」
據理力爭，一陣折騰，不僅合理換一盤菜的基本想望落空，還被三個餐廳員工聯手打臉，
更莫名的是，你還看見幾個其他桌客人對你瞪白眼搖頭。
後來，島上一位朋友聽了你在餐廳忿忿不平的遭遇後，他笑了笑，似乎完全理解。
他解釋說：「問題出在等級形容詞，『微』，這個關鍵字上。語言文字的使用，原本就是人類社會約定俗成的習慣，沒有誰規定不能變換，不能轉換。在不同島嶼不同社會不同緣由，同個字語，其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有出入。」這位在島嶼大學研究語文的教授朋友，以教學上課的口吻，與你耐心解釋。
教授繼續說：「『微』這個字，字義其實簡單明白，傳統字典裡不難查到，一般表示：『細而少量』。譬如，細微、稍微、微不足道等等。但自從那年那件事在島上發生後，『微』這個字在島上的定義就完全改變了。
「像是被重設、被篡改、被顛覆，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島上居民竟然也就習慣了這樣的調整。」
你朋友是島上知名學者，過去，島嶼行政中心統府官員常找他諮詢政策。之前，你大約也聽說過，自從那年那件事發生後，時間點大約就是「微」這個字在島上顛倒字義的那年開始，你島上這位教授朋友，從此不願再接受統府任何請託，不願與統府再有任何瓜葛。
「從此，島上若使用『微』這個字，必要謹慎小心。譬如說，恐怕體形大小產生誤會，島上所有生物或醫學教科書上，從此不再使用『微生物』這個詞。」教授朋友以感嘆的口吻繼續說：「譬如說，島上官場文化，人際關係場合，可千萬別說自己『人微言輕』，那可能會被解讀為『無比驕傲自大的情緒抱怨』。
「當然，這也影響到平民百姓一般生活日常，譬如說，點杯飲料，店員習慣會問：『加糖嗎？』你大可點頭，或大聲說『好』，或者直接表明『無糖、低糖』等等，也盡可能使用任何形容詞來說明糖度甜度等級，但是，切記，切記──
儘管只是一個單字用法的顛倒改變，你心裡想：「這影響層面應該很廣吧。」你的意思是，除了造成社會紛擾，應該也造成平民百姓實際生活上極大的困擾吧？
你無法想像，這起發生在這座島上如同顛倒是非般錯用「微」字的荒謬事件，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教授朋友好像很有經驗完全知道你在想什麼，他主動解釋說：「你的擔心沒錯，『微』字用法初初改變的那段日子，確實因改變幅度過大，造成一些誤解與糾紛。譬如說，『燙死人了，燙死人了』，有位年輕人持驗傷單向法院控告島嶼早餐店賣的豆漿『燙死人了』。緣由是他因為喝了島嶼早餐店的豆漿而燙傷了嘴唇和舌頭。結果早餐店被判無罪，無須負任何責任，因為早餐店錄影機側錄到這位年輕人點豆漿時說了句：來一碗『微熱』豆漿。
「譬如說，島上有位向來寶貝她留了十數年烏溜溜且飄逸長髮的美少女，有一天，她到島嶼理容院整裡頭髮，被問到：『怎麼剪？』一向省言儉語的美少女，輕聲回答說：『微修一下。』問題就來了，沒想到美容師一刀喀嚓剪下，美少女多年不見陽光的雪白後頸就整個裸露出來。」
這怎麼可能，全面改變社會大眾對一個字的意思及使用習慣，談何容易。你要求教授告訴你，那年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足以讓黑白顛倒、是非翻轉的事。
一邊問，你心裡頭還一邊想，會不會是島上發生了類似地磁忽然翻轉的地質歷史重大事件，或者，會不會是外星人入侵等光怪離奇的事件所影響。
「說來慚愧，這件事其實與我有關。」教授搖了一下頭，嘆口氣繼續說：「事情是這樣的，那年，統府找我以專業角度擬一篇國家語文教育綱要。其實不難，這領域我浸研多年，頗有獨到見解。」
「聽我說。不難，所以很快就交了差。當然不是隨隨便便交差了事，我明白，這份綱要關係到務實與虛幻，關係到海島未來教育方向與內涵。百年樹人，教育方面的事可說對社會影響深遠，怎麼可能馬馬虎虎交差了事。儘管整份綱要字數不多，但裡頭每字每句，我都用心用力，慎重琢磨。
「好了，交出語言教育綱要後，剩下的就是等待被統府認可並發布執行的好消息了。
「教育長電話裡是這麼說的：『很好，很好，果然專家手筆，理論與實務並重，真是高瞻遠矚，宏中肆外。』
「但是呢，教育長語調一轉，相當謹慎地說，『就一點點執行面上的小小問題，請教授海涵，如果教授同意我們在枝節上做些微調，那真是感激不盡了……』
「真是好話說盡，又是首長親自來電，面子夠了，這情形如何推辭，也想說微調而已，如何能不答應呢。」
「繼續聽我說，耐心聽我說。三個月後，統府選在半夜公布年度語言教育綱要，我原本是抱著期待的，但竟然，竟然……」
「那半夜公布的綱要，整個內容、方向、理念、精神和意義，竟然完全陌生，完全認不出自己的任何一筆著墨、一點心思。
「而且，更誇張的是，統府隨後發布的相關新聞稿中，還指名道姓，說是我提出的語文教育綱要為該新教育綱要的主要參考依據。
「氣不過，我將自己寫的綱要拿來比對了統府公布的新政綱，我發現，原先我寫的綱要一共有四千一百五十字，統府先刪了其中三千三百六十字，之後再增補了四千四百二十字。事實顯示，統府只是掛用我的名，根本是面目全非地完全篡改。
「而這位教育長竟然輕輕回應說：『是經過你同意的。』
「我哪時同意你們如此全面篡改！」電話裡我激動質問。
「教育長依然輕輕回說：『確實是經過你同意的，當時不是說好微調的嗎。』
「當然，首長擁有統府各種政治機器和權力，之後，他一連串透過各部會首長、統府發言人、教育執行單位、各級民意代表、廣播電台、電視節目、眾多名嘴和『婉君』，一再洗腦似的反覆強調，『微』這個字的意思是『大量』、『很多』、『強烈的』、『全面性的』……「還不斷強調『團結的重要』以及『相忍為國』、『習慣就好』，如此包容、海涵的偽海島精神。
「『微』這個字，在這島上從此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注釋，而且顛倒是非地『微調』了這座海島的命運。」
對於教授所陳述不可思議的離奇事件，你直接說：「應該持續抗議。」
也想說幾句安慰話，但心裡立刻響起：「有效嗎？」這句話。
這時，教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嚴肅起神情對你補充說：「在這島上活動，要特別特別留意，除了『微』這個字，當你聽見『柔性』或『拍拍肩膀』，類似這幾個聽起來頗為溫柔的字眼時，切記，切記，不要遲疑，立刻閃，立即躲。
「切記，兩手趕緊護住頭部，不這麼做的話，可能就會遭到棍擊、盾砍、圍毆乃至拳打腳踢，結果，很可能就是頭破血流。」
＊作者為海洋文學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大島小島》（有鹿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