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騎上木頭製的交通工具，上面塗抹著能飛行的藥膏，是由平日裡謀殺嬰孩所取下的脂肪製成的。在月黑風高的夜裡，她啟程前往秘密基地，在那裡與各地飛來的同行們相會，眾人與魔鬼撒旦開起了多人運動派對。
她是個壞壞，她讓你家的牛奶發酸、奶油凍結；她令你家的牲畜生病、農作物枯萎；她使得天氣潮溼陰冷，甚至可以召喚瘟疫毀滅一整個村莊！
她是女巫，她是魔鬼撒旦的同路人！她非凡巨大的邪惡超過了所有上帝所能容忍的罪惡！燒毀！統統燒毀！只要可得證她為女巫的「事實」，不管是誰，統統都要燒毀！
從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三百年間，在歐洲有多達八萬名涉嫌為女巫的罪犯被判處極刑，吊死或被綁上木樁焚燒進行處決。面對這時期大量的女巫審判，我們稱之為歐洲的獵巫潮（Witch-hunt）。
女巫審判：這才叫做恐龍法官
一五四三年的丹麥，有一位商人之妻，名叫吉德．斯潘德瑪姬（Gyde Spandemage）的婦女被指控施放咒語，導致丹麥軍艦追逐荷蘭艦隊時風向吹錯邊。在遭受酷刑逼供後，吉德承認她施行巫術，被活活焚燒而死。
一五八九年，蘇格蘭國王詹姆士六世（James VI）乘船前往哥本哈根，迎娶他的新娘丹麥公主安妮。回國的航程遇到了暴風雨，難以成行，只能滯留在丹麥，雨一直下，氣氛絕對不算融洽。
因天氣受阻，無法順利帶妹子回國的詹姆士六世感到震怒，認為一切都是女巫搞的鬼。他逮捕了七十個嫌疑犯進行嚴格的審判，其中一位名叫安娜．科金斯（Anna Koldings）的婦女，在酷刑中承認自己曾派出魔鬼爬上載有國王夫婦船隻的龍骨。一五九○年，安娜和其他十二名女巫共犯被燒死在火刑柱上。
果然，人若無照天理，天就不照甲子！風為什麼吹那個方向？雨為什麼要一直下？都已經幾月了，為什麼天氣還那麼熱，一定都是女巫惹的禍。
在德國，星空的立法者──克卜勒（Johannes Kepler），就算能用理性勾勒出現代天文學的系統，也躲不開當時獵巫潮感性的狂熱。一六一五年，克卜勒六十八歲的母親卡塔琳娜（Katharina）被鄰居指控她下咒使人生病，並利用巫術將自己變成貓來去自如。
儘管卡塔琳娜從未被正式定罪，但關於她是否有施行巫術的調查持續了六年，其中有十四個月的時間她被囚禁在牢房中以求認罪。克卜勒在整個調查過程中堅定地捍衛母親，讓卡塔琳娜最終得以獲釋，不過長期的折騰使她身心俱疲，六個月後即離開人世。
在這些女巫審判中，法官們任意地使用各種假設和荒誕離奇的證據進行調查與判決。
根據上帝的指示，有幾種屢試不爽的方式可以用來證明犯人是女巫，簡單粗暴，但絕對有效。
一、水驗法
法官會將嫌犯綁在大石頭上，扔進河流或湖泊，如果犯人能夠漂浮在水面上，那就證明她擁有撒旦的魔力，此人絕對是女巫。接下來我們就要代替上帝懲罰妳，等著被燒死吧！活該！
如果嫌犯因此沉入水裡，那很好，代表妳的清白將隨著妳的身體不斷下沉而昭告天下。因為在基督教信仰中，水是用於洗禮的聖潔之物。妳沉下去了，代表上帝接納了妳，一路好走，順風不送。
二、針刺法
當時的人們相信撒旦會在女巫身上留下「魔鬼標記」，刺了不痛，也不會流血。「魔鬼標記」可能會是身體的突出物、斑點、疤痕……甚至是肉眼難以辨識的記號。因此嫌犯會被剝去身上所有衣物，一絲不掛地暴露在審訊者面前，並任由他們花幾個小時的時間，用針刺遍全身的各個部位。如果被找到一個不會感到疼痛的部位，就會被判定為女巫。
想想如此屈辱不堪又痛苦的審訊過程，就會覺得其實容嬤嬤對紫薇還算仁慈了。
三、秤重法
女巫將靈魂賣給了撒旦，肉體少了靈魂的重量，又能騎著掃帚在空中飛行，體重一定比正常人類來得輕。因此當時還會準備特製的女巫之秤，鑑定案主是否清白。一五四五年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查理五世（Karl V）欽定位於荷蘭的小鎮奧德瓦特（Oudewater）擁有歐洲唯一能正確鑑定嫌犯身分的女巫之秤。
今天這個歷史文物還保留在當地的女巫之秤博物館，想驗明正身的人們可以去試試看。博物館會替超過四十五公斤的女性提供「非女巫證明書」。為了不要被燒死，你可以安慰自己：減肥永遠是明天的事。
這些調（ㄒㄧㄥˊ）查（ㄑ一ㄡˊ）方法在現代人的眼光看起來既荒謬又殘酷，但對於當時的審訊人員來說再正常不過了。他們面對的可是疑似「女巫」的嫌犯啊！十七世紀英格蘭著名的女巫獵人馬修．霍普金斯（Matthew Hopkins），經常採用不讓嫌犯睡覺的疲勞轟炸刑訊法。他的理由是：「假如女巫醒著便可以施展法術召喚精靈鬼怪前來幫助她，剝奪女巫的睡眠能有效減弱其魔力，才能盡快地使她順服，就像馴服野馬和野鷹一樣。」
惡名昭彰的獵巫攻略手冊《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該書問世後，有人說這是一本關於巫術研究的「權威著作」，也有人說這是「世界文獻中最惡毒的野蠻之作」。無論如何，在《女巫之槌》書中反覆地強調動用酷刑之必要！畢竟，女巫背後可是有撒旦的力量在撐腰，千萬不可以心軟，一定要持續嚴厲地折磨她，我們必須高舉上帝的法槌，用力地擊倒撒旦主義的高牆。
是厭女還是厭邊緣人？
「老師，我有問題！為什麼講獵巫潮，我們一路看下來卻只談女巫呢？難道男性沒辦法學會巫術嗎？哈利波特跟鄧不利多只能出現在小說嗎？」
在整個歐洲三百年的獵巫潮中，八成以上的受刑者皆是女性，男性面對使用巫術的指控，通常是因為他們與被指控的女子有某種聯繫，是女巫的丈夫或兄弟。
男人沒有錯，錯在他們被女人帶壞了！畢竟《聖經》已經提醒過大家了，亞當之所以被逐出伊甸園，是因為聽信了夏娃的讒言，吃下了使他們犯罪的蘋果。唉，女人總是比較容易受到魔鬼的誘惑。
於是《女巫之槌》寫道：「由於智力上的缺陷，女人更容易背棄信仰。由於情感上的放任無度，女人總想方設法醞釀報復他人的手段，要嘛通過巫術，要嘛通過其他手段……女人天生不服管教，總是隨心所欲、意氣用事、毫無理性，只需觀察女人的裝扮、儀態和行為習慣，便知女人乃是無以復加的虛榮動物。」「巫術均源自淫欲，而女人總是淫欲無度。女人乃友誼的仇敵、不能逃避的懲罰、無法擺脫的罪惡、令人心馳神往的災難、家庭內部的危險品、可口的毒劑。」在傳統的基督教信仰社會，女性應當生養子嗣，扮起管理家庭生活的賢慧角色，並柔順地臣服於她的丈夫。如果一個女人稍微特立獨行了一點，稍微具備了一點自己的想法，那肯定有問題。
女人應當安分守己，扮演好自己應為的角色職責。她不可以不結婚，長期單身就意味著她可能將自己敬獻給撒旦。她不可以不對婚姻守貞，婚內出軌表示她的靈魂已被撒旦引誘。她不可以太富有，女人的一切只須倚賴丈夫，過多的所得就透露著女人有與撒旦交易的可能。她也不可以完全沒有錢，口袋空空就暗示著說這女人恐怕是把錢都拿去孝敬給撒旦了。
難怪莎士比亞寫下：「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人生好難，當女人更難。
不盡早結婚不行，因為「女生年紀越大越沒價值」，將淪為大齡剩女。這樣偏頗的言論在當今台灣社會仍是不少人的主流價值觀，在十五至十八世紀的歐洲，不結婚的女子還真的是社會邊緣人，如此「異類」當然有更大機會是邪門歪道，有著與撒旦做朋友的可能。
的確，二十世紀研究獵巫的學者歸納出：被指控為女巫者，許多人的身分都是孤、獨、寡、貧，越是邊緣人越容易被指控為犯罪者。
根據統計，被指控為「巫」者大多數為中老年人，五十歲以上的「巫」通常占總數的一半以上。共有七五％以上為女巫，寡婦及未婚女性的比例則遠高於已婚者，並且通常較窮困。
電影《女朋友。男朋友》中說：「一個人跳舞是造反，一群人跳舞是民意。」我們的社會好像不能理解一個人生活的魅力。
網路曾廣為流傳一張「國際孤獨等級表」，將一個人的生活行為分成十級，包含：一個人逛超市、一個人吃餐廳、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唱KTV……似乎在提醒我們：你只能活在人群裡一起喧譁鼓譟，不須懂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畢竟在人類的進化史上，我們大多過著群居生活以降低被攻擊的風險，與他人保持聯繫與友善互動是一種生存機制。因此我們若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孤、獨、寡、貧」的個體戶，內心很容易浮現排斥感，並進而將他們與不好的事情連結在一起。所謂人窮吃草，人醜性騷擾，一個邊緣人難得走出戶外都容易被誤會成跟蹤狂。
古代由於沒有網際網路，若再沒有與社會建立一定的社交連結，一個無勢可援的人，最容易成為有心人狙擊的目標。在當時的歐洲，即便當事人經濟富足，出身高貴，然而若她身為一個女人，在沒有丈夫、兄弟或兒子，卻繼承豐厚家產的情況下，那隨之而來的可能是各種騷擾，包括被指控為女巫的無情審判。
因為無論審判結果如何，只要一啟動調查，就可以輕易摧毀一個女人的名譽，若是審判成立，她的財產就將被沒收或瓜分。
打擊一個人太簡單，貼上女巫標籤就好！
獵巫潮時代的悲哀是，你無法成為你自己。這世界量身訂做好了你的社會角色，你只能走上屬於你的舞台，成為觀眾想看到的模樣。
你不要拒絕！乖！聽上帝的話。
作者介紹｜吳宜蓉
「Special教師獎」得主，教育界的「歷史小巨星」。生活各種失能，只剩下會教歷史、說歷史、寫歷史的功能。專職為普渡眾生的歷史教師與一定會畢業的博士生。
曾以《白賊七》贏得師大文學院說歷史故事比賽第一名，但從捨不得對這個世界說謊。相信每一件糟糕的事情背後都還是有愛，每一個有愛的故事背後可能很糟糕。歷史沒那麼難，但從不簡單。
學經歷：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高雄師範大學台灣歷史文化及語言研究所畢業，高雄師範大學教育學系博士生。「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國語日報週刊》專欄作家，著有《OSSO～歐美近代史原來很有事》、《這樣的歷史課我可以：歐美近代史原來很有事2》。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平安文化《這樣的歷史課我可以：歐美近代史原來很有事2》（原標題：是上帝還是鄉民的法槌？──歐洲獵巫潮）
責任編輯／邱劭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