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租到房的街友，為何橫死家中？他掃遍死亡現場逾10年，揭開台灣最悲傷角落

「在艋舺公園許多人，雖然已經申請到低收入戶、租房，大家以為他們理論上應該就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沒有……（當年）我想，天啊，是不是我做的都是錯的？如果繼續流浪，他是不是可以活比較久呢？」－社工李佳庭

街友成功「脫貧」租到房子以後，就這樣幸福快樂下去了嗎？在任職社工9年的李佳庭看來當然不只是這樣，她見過太多台北悲傷的角落──孤獨而沒有資源的長輩，有房只是第一步、生活依然有問題，有研究指出街友往往是租屋後又回到街頭、循環7次以上才趨於穩定，她自己則是在當社工第二年就碰到個案死在租屋處，租屋僅僅兩周就過世、遺體腐敗淌出惡臭才被發現。

這般「孤獨死」狀況不只發生於街友，堪稱台灣第一個從事「特殊清掃」的業者盧拉拉說，現今許多台灣獨居老人已經不是在鄉村、是在都市被孤立，他碰過最慘「案場」是8樓沒電梯、5樓以上加蓋3層樓的租屋處，他無奈說這堪稱台灣「建築奇蹟」，許多獨居中老年就在這樣行動不便、難以與人交流的環境，慢慢腐朽。

今（2024）年6月底，多年陪伴無家者（街友）做一份穩定勞力工作、也走入無數「孤獨死」案場的攸惜關懷協會舉辦台港日國際論壇，即點出台灣社會不得不面對的、已在發生的問題──當「獨居老人」年齡已落至40至65歲、與社會隔絕、最後橫死於家中的案件大量發生，該怎麼辦？

「讓他繼續待在街上，他就不會死了嗎？」

近年台灣人或許對「孤獨死」一語並不陌生，但具體來說，孤獨死到底是怎麼死的？特殊清掃業者、《我是人生整理師》一書作者盧拉拉說提及，雖然近年不少戲劇提及孤獨死，但那幾乎是set好的、跟現實世界不一樣，盧拉拉投影片上一幀幀現場清理照，或許就是預告我們誰也可能面臨的人生最後一段路。

孤獨死確實是一瞬間的事，盧拉拉出示的幾張「死亡熱點」照片包括臥室、浴室、沙發，健康狀況不佳的獨居者容易在起床或離開沙發血壓變化的一瞬間、馬桶如廁用力瞬間，就這樣走掉了。

但死了之後呢？各種殘酷的畫面，在台灣並不罕見。

獨居者往往是過世好幾天甚至幾個月之後，才會因為沒有繳房租、流出的屍水惡臭被鄰居與房東發現──盧拉拉無奈笑，或許到「最後」會關心你的就是房東了，因為沒收錢而找上門。

如果是過世好幾個月以後才被發現，打開門看到的不會只是一具遺體安祥躺在床上、找慈善資源辦喪禮給死者好好安息即可，人死會腐敗、或化為泥濘屍水，還有更多不堪的畫面──對資深清掃業者盧拉拉來說，現場出現大量的蒼蠅卵鞘、昆蟲糞便、肥大的蛆，都是常態，甚至一張地板黑壓壓佈滿蟲屍的照片，盧拉拉說，那還算他接過案件裡好清理的了。

又例如某張死老鼠照片：「這是一隻死老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老鼠會來吃你，吃了變質的你以後，老鼠也死了……」

也有一些個案獨居期間或許發生囤積症、或許租屋狀況差到廁所無法正常使用、或因身體機能退化難以離開房間，盧拉拉也見過許多案場遍地黑垢、是往生者的排泄物，或整屋子遍佈保特瓶、瓶中咖啡色的液體不是茶而是尿。 （相關報導： 街友洗澡的地方，為何很多有家老人也來？萬華澡堂每月破千來客，揭台北隱形貧窮困境 ｜ 更多文章 ）

許多獨居的中老年人就是在這樣糞尿橫流、蟲鼠生生不息的惡劣環境裡，嚥下人生最後一口氣，直到被鄰居投訴惡臭、或數個月沒交房租被房東破門，早已化為泥水的屍身才被鏟起。

「孤獨死」一語，也會發生在租到房的街友身上。從事社工長達9年、在萬華芒草心慈善協會陪伴過無數無家者（街友）的李佳庭，她在擔任社工第二年時碰到個案死亡，個案才剛成功租屋兩周就死了、房東說飄出死老鼠味。

雖然有社工關注的街友很快就被發現、還沒走到前述慘烈狀況，她當下依然陷入深深自我懷疑，是不是我做錯了？

「我想，天啊，是不是我做的都是錯的？如果繼續流浪，他是不是可以活很久？」李佳庭當下很混亂，而當時芒草心協會理事長、資深社工張獻忠反問：「讓他繼續待在街上，他就不會死了嗎？」不會吧，「那他是不是該試看看租房子？」好像是，「對啊，至少他曾經有過自己可以『選擇』的時候，就算時間重來一次，他也不會遺憾……」

李佳庭知道了社工是陪伴街友尋找一個「選擇」的機會，但後來，她也深深明白為什麼街頭訪視某些街友強烈抗拒租房、甚至租了房還會回到街上睡，有房有住不是人生的盡頭，貧窮的人，有更多難以想像的考驗等著。

台灣弱勢者的「建築奇蹟」：住這種地方，他會好嗎？有未來嗎？

就李佳庭做社工的9年服務經驗裡，艋舺公園確實許多街友不想租房子，或就算已經租到房子了、還是常駐公園聊天或是繼續睡那邊──有些民眾會以為這些人就是愛自由、甚至譴責他們就是為了騙善心物資，但社工知道這些個案很聰明，真正的問題是他們在尋求「社會連結」。

一個人待在租屋處，獨自倒地沒呼吸要等屍水流出才會被發現，在公園卻隨時可以得到關心、腿部腫脹發膿都會有路人來問要不要看醫生；反觀成功申請到低收入戶補助、租到房子的街友，不能出門工作收入高標、否則低收入戶會被取消，租屋環境也往往僅有3坪大的小雅房，整天關在屋子裡，狀態也越來越惡化──

「他每天張開眼睛就看到四面牆、三坪大空間，有些人會說社工我好孤單，還說室友每天帶不同人回家，後來多問幾次才發現，原來是他思覺失調症產生的幻覺越來越嚴重……封閉環境下容易跟室友起衝突、或家裡囤太多東西被趕出來，又回到街頭，之前有研究說，街友不會一次租房就此幸福，他們往往要在街頭循環7次才會穩定……」

與家人早已沒有聯繫、生活環境不佳、狹小空間致身心狀態惡化、又進入與世隔絕的生活，李佳庭說的「得到社會福利以後孤獨死」是台灣貧窮獨居中老年的風險，但也不僅限於街友──特殊清掃業者盧拉拉看過許多慘烈的案場，這些人甚至沒有社會福利身份，埋藏在台灣各種角落腐朽。 （相關報導： 街友洗澡的地方，為何很多有家老人也來？萬華澡堂每月破千來客，揭台北隱形貧窮困境 ｜ 更多文章 ）

例如「獨居老人」一語，或許很多人想到的是在鄉村老舊二合院裡啃饅頭的孤獨身影，但盧拉拉知道，現在很多獨居老人已經不在鄉村、在都市，雖然生活在繁華的台北市，卻難以跟外界聯繫、難以取得社福資源、一個人在租屋處裡死亡──

「台灣租屋慢慢朝香港『學習』，租屋環境越來越小越來越窄、兩坪三坪大，租約說包水電，結果連水在哪都找不到……我遇過最慘案場是8樓沒電梯，那棟本來是5層樓、被往上加蓋3層樓，台灣『建築奇蹟』就在這……」

「現在房東越來越誇張，我們曾經接過被隔成20多間的房子，住這種地方，他會好嗎？有未來嗎？看看很多人居住環境，我覺得他只是等死而已……他們住那麼爛的環境、自己行動不便、滿坑滿谷垃圾不斷堆積，他們也無法好好與人交際，可能連智慧型手機也不會，除非有人願意好好教他……」

2024年《世界幸福報告》數據指出，台灣是世界第31名幸福的國家、排名贏過日本韓國與中國，但在這樣的台灣依然有許多貧窮者活活餓死，社會的斷面隨時存在──盧拉拉一年就會收到至少1件被餓死的案例，他深知，雖然台灣是福利之島、連宮廟都有提供各種善心食物，但總會有些地方不在都市、也不在社福資源大量挹注的山區，住在這些地方的人，就會各種原因活活餓死。

就連有家人陪伴的人，也可能會孤獨死，盧拉拉也接過同住者有身心障礙的案件──往生者雖然跟家人住一起，家人不知道他已經離世了、以為他只是在睡覺，是後來其他親戚一直去找才想，怎麼可能一直睡、睡半年？「我去的時候，他已經變骨頭了，旁邊這些黑黑的不是血、是吃他的蟲，蟲的殼跟卵鞘散落周圍……」

「『無緣社會』已經不只是高齡世代會發生的事，而是存在於每個世代…」

就盧拉拉從業經驗，台灣孤獨死年齡大多在40歲至65歲間，已經不是「高齡化社會」的問題，甚至死者通常不是社福個案、是來不及被政府體系接住的「類」個案，因失業、家暴、精神疾病、藥酒癮各種原因與社會隔絕至死。

日本經驗亦然，從事特殊清掃13年的「沖繩特殊清掃遺品整理社」創辦人國吉吉仁說，雖然傳統沖繩精神包括視鄰人如自身兄弟好好相處、碰過一次面就是兄弟了等互相認識關心的文化，但近年國吉也深深感受到社會疏離的變化，尤其在2020年後的COVID-19疫情浪潮，獨居自殺者激增；攸惜關懷協會國際事務專員今川雄祐也指出，20歲至49歲的孤獨死案例增加了、其中也包括許多自殺案例。

「『無緣社會』已經不只是高齡世代會發生的事，而是存在於每個世代。」今川雄祐說。

曾經，台灣碰到孤獨死狀況很徬徨，社工李佳庭談起前期遇到的個案死亡狀況，真的相當無助──例如染上屍水的大量囤積物要丟棄，7年前的她不知道要找民間收費垃圾車清運、只知道打電話給環保局的清潔隊，當清潔隊要她把各種要丟的東西集中放在廣州街夜市某雞排攤旁，她整個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可以把充滿死者遺體氣味的物品放在那嗎？

隨著孤獨死案例持續累積，如今李佳庭已經知道，被警察、房東、民眾通知在個案住處「聞到死老鼠味道」時，就要做好萬全準備，手套、口罩、行動電源一項不能缺，要準備好在現場等警局鑑識小組紀錄命案現場、聯繫房東與機構主管、等法醫來開死亡證明、好好安撫房東，事後還包括聯繫個案失聯已久的家屬、整理遺物、復原房屋等。

就連往生者離去的房屋，殯葬業者也能完整處理好。盧拉拉是台灣第一家做特殊清掃的業者，儘管這行業幾乎沒有設立門檻、只有一支掃把拖把也可以做，但要做到完整復原確實需要特殊專業，盧拉拉已經可以做到完整的「復原」──例如浴缸血水、滲入木地板與粉刷油漆壁面的屍水血漬、大量蟲蠅鼠屍身糞便，在房東「恢復原狀」的要求下，都可以做到像這裡從來沒人「離開」過。

特殊清掃無疑是相當辛苦的行業，房東怕打擾到鄰居抗議，清掃作業時往往必須閉門閉窗、不能開電風扇與冷氣、同時需要穿上完整防護衣避免遭現場感染，加上電鋸、斧頭、打蠟機各種重裝設備，工作個4小時靴子裡的水就像水桶一樣嘩啦啦倒出來、不管怎麼努力喝水尿都是咖啡色的，但這份最辛苦的工作如今也撐起許多街友、更生人的第二人生，在盧拉拉領軍攸惜關懷協會成員下，一起去好好送往生者最後一程。

無論是社工或特殊清掃業者，其工作內容或許都不是什麼可以開心大聊的事，但李佳庭多年來面對死亡、包括有個案死在辦公室馬桶上等狀況，她已深深明白，人的時間真的很有限：「你跟他（街友個案）約明天下午戶政事務所要辦東西，他可能就死了……很多人問我為什麼做事要那麼急，這些事可能都有點影響，因為對我來說，很多時候就沒有『下一次』了……」 （相關報導： 街友洗澡的地方，為何很多有家老人也來？萬華澡堂每月破千來客，揭台北隱形貧窮困境 ｜ 更多文章 ）

人生容易在轉瞬間就不再有「下一次」、不是老年人才會遇到這些問題，社工與特殊清掃業者的經驗談，也點破如今台灣早已邁入「無緣社會」的徵兆，所謂「貧窮」或許不該再以年收入與家庭所得定義──該如何牢牢牽起社會每一個被遺落的生命，我們準備好了嗎？

了解更多「孤獨死」議題，請參考「台北市攸惜關懷協會」粉專、9月即將於公視上映之《人生清理員》影集版（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