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友洗澡的地方,為何很多有家老人也來?萬華澡堂每月破千來客,揭台北隱形貧窮困境

人們以為街友就是睡在街上、沒有家的人,但澡堂店長深知,這社會存在許多灰色地帶...(資料照,顏麟宇攝)

「洗澡這事聽起來很簡單,但他是生命基本需求,沒洗澡的話,我會有一種由外而內、無法再努力的感覺,你的社交也會變得很困難、連要去運動中心跟圖書館都可能被罵……我進來最深刻的體悟就是,真的『沒有人是局外人』,一個小小的舉動就可能改變他人一生……」

看似富裕的台北,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隱性貧窮」?座落於萬華廣州街夜市小巷裡的「香香澡堂」,是10多年來陪伴無家者(即街友)的芒草心慈善協會設立之新據點,設立不到2年就突破每月上千使用人次──但來這裡的不只是沒有家的街友,也包括許多有家的老年人,甚至不乏遠從桃園跨縣市來萬華洗澡、在艋舺公園跟街友一起排隊領便當的人。

人們以為街友就是睡在街上、沒有家的人,但香香澡堂店長江孟薰深知,這社會存在許多灰色地帶:「人人都可能成為無家者,我們也認為無家者是一種『階段』,而不是某一群特定的人……」

來到香香澡堂的澡客,有些人確實有住的地方,但可能因為精神狀況發生囤積症、家中已無處可睡,也有女性長輩時不時遭受家庭暴力、不得不逃出露宿,即便有住的地方,也可能是僅有1坪多的狹小空間、連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在政府官方數字的「列冊遊民」之外,還有無數拚命掙扎生存的人。

香香澡堂歡迎任何人來洗澡,在熱氣水霧與清爽洗沐香氛間,接下的是各種因為資源有限、穿透層層社會安全網墜落,被隱形的高齡貧窮困境。

房東一句「沒其他人會租你」讓長輩屈就蝸居 大台北無數隱形貧窮高齡者

香香澡堂雖然只有4個淋浴間、投入代幣後開始計時、一次洗澡限時不到20分鐘,這裡已是許多貧窮者的天堂──開放時段最晚可到晚間8點、空間乾淨明亮、有無障礙設計,可以舒舒服服洗個澡、放行李、把頭髮吹乾打理好,在台塑生醫、古寶無患子等知名台灣品牌贊助下,洗沐用品、女性生理用品、乳液等一應俱全,搭上門口的食物領取機、可上鎖充電櫃,小小澡堂成為萬華一座新燈塔,接住無數隱形的貧窮者。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香香澡堂吹頭髮區域,還因應高齡者肌膚容易乾燥、準備了身體乳液(謝孟穎攝)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香香澡堂女性專用浴室,明亮、空間大、還有必備的無障礙設計(謝孟穎攝)

澡堂雖然以服務無家者為初衷,店長江孟薰說,非無家者的「一般民眾」其實還不少、佔2成左右,其中包括計程車司機、背包客,但也有許多附近社區的萬華居民,甚至連艋舺公園都有9成以上是一般民眾、群組通報幾點要發便當:「老人家行動力其實不一定很低喔,有時候一發便當,就一大群人『砰』一聲衝過去!」其中也有不少長輩遠從桃園、蘆洲、大安區等異地搭車過來,等好幾個小時就為了一個便當。

明明有家的長輩,為何要跑來分街友的資源?江孟薰看見的不是「貪」,而是在這些「一般民眾」澡客之中,看見許多高齡者不為人知的難處。

有家不等於真的可天天洗澡,例如跟牢籠一樣不到2坪、一層隔7間、每月要交6500以上房租的物件,這樣的屋子在萬華、甚至在整個雙北地區都不算罕見,尤其萬華老屋多,未必每個租屋處都有正常的浴室可以使用。

那為什麼要住這樣的房子?通常,就是沒有太多選擇的老人家:「有些房東還會跟長輩說,你年紀那麼大、沒有其他地方會想租你,就讓他租下來了……」另一常見狀況,是孤獨長輩患上「囤積症」,大量雜物垃圾堆滿家中、連走路都有困難,自然也很難在家洗澡,必須離家洗澡。

也有長輩與子女幾乎沒有交流、在家太過孤單想到萬華交朋友,或即便老年有房住也不代表三餐溫飽,才會遠赴萬華、擠在原先要發給街友的便當隊伍裡。

甚至連無家者也未必真的沒有「家」,江孟薰最常碰到的典型就是家庭裡的受暴者,過年前後特別多──這些女性可能因為丈夫工作不順、酗酒、情緒不穩而遭受暴力,因此一次次離家,狀況相對好的時候流離在網咖、租書店、朋友家居住,錢不夠用了就到街頭,等到丈夫重新找到工作、心情好了不喝酒了,她們會回家,下次丈夫狀況不穩定時又離家。

「季節性」的無家者也可能包括精神疾病者,原先有穩定工作的人因為季節轉換發病、無法好好上班而失去經濟來源,不定期出現在街頭。

20230620-詐騙專題,台北車站街友。(顏麟宇攝)
洗澡看似理所當然,卻是社會上許多貧窮者難以觸及的日常(資料照,顏麟宇攝)

各種有困難的人,該如何洗澡呢?江孟薰說,部份無家者可能會在社福中心洗,但公部門開放時間僅有白天、某些人下工來不及趕到,就可能在網咖、旅館、工地洗澡,但一切都非常不穩定──有做工的人才可能在工地洗澡,借住朋友家的話需要經過朋友同意才能洗,網咖跟旅館一晚800左右、有收入時才會考慮,至於運動中心,如果無家者衣著不體面、大包小包走進去,很可能會被拒絕會是額外收錢。

至於克難地露天洗澡,COVID-19疫情以前確實有些無家者會在街頭水龍頭接水洗澡,但疫情後各地都變敏感了、嚴加拒絕,變成要走到遙遠的河濱公園。

洗澡看似理所當然,卻是社會上許多貧窮者難以觸及的日常,如果無法順利定期洗澡,江孟薰說那是一種由外而內、整個生活都無法再努力的感覺,也會影響到正常的社交、工作、出入各種公共場所的機會──當各種生存於灰色地帶的人們未能被資源有限的社會福利體系接住,芒草心協會就以近似「里民中心」的模式開設香香澡堂,也開啟各種新的對話契機。

「這裡真的是街友洗澡的地方?」來者不拒小澡堂 真正認識無家者日常

一間小小澡堂每月有上千澡客造訪、每20分鐘就必須逐一消毒淋浴間迎接下個澡客,談起澡堂日常,江孟薰坦白說真的是忙死,何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麼多人來洗澡的地方,真的堪稱「戰場」──有些在街頭結怨的無家者意外在此狹路相逢、有寂寞長輩大聲嚷嚷想找人講話、有人吹頭髮覺得旁邊澡客行李太多、某人覺得誰對店長說話不客氣,隨時都可能大吵起來。

雖然這裡是澡堂,實際上有大量跟「人」相關的工作,包括了解每位無家者澡客近日狀況、視情況給予協助等,江孟薰說通常會花15分鐘跟澡客聊聊,也了解每個人不一樣的習慣、做到「個人化服務」。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既然這麼忙、澡堂空間也有限、光是無家者就顧不完了,為何還開放「一般民眾」來洗澡?除了前述的隱性貧窮問題以外,江孟薰說,更大的考量是希望讓更多人真實看見無家者,進而理解各種貧窮者的處境、達成同理心。

「可能大部份人走在路上都不會主動去跟無家者講話聊天,但在澡堂,可以很平常地對話……澡堂之於社區的意義,我們希望無家者可以融入社會、讓大家親眼見證無家者的狀態、理解、產生同理心──你不一定要對他很有愛心、不一定要跟他一直聊天,但想法會不一樣……

香香澡堂入口空間壁面貼滿潔白磁磚、明亮整齊,就是希望不要讓其他民眾以為無家者就是「暗暗髒髒」的。碰到任何好奇的人,江孟薰有空閒時也不吝讓他們直接進來參觀,確實很多民眾會驚訝:「這裡真的是街友洗澡的地方嗎?」

當然,一開始潔白明亮的空間難免讓一些長輩卻步、有一種「看起來好貴」的感覺,江孟薰就持續改良這空間,前台巧妙地堆一些物資、走道貼上各種使用規範標語與活動資訊,慢慢點綴上讓長輩感到自在的生活味。

澡堂裡發放給無家者的各種生活物資,也讓人們更進一步認識真正街頭生活──有些民眾常誤解無家者睡街頭只是為了追求浪漫愛自由,但在這裡發放的物資,確實展現街頭生活之不易。

例如衣物,香香澡堂徵求機能性衣物、謝絕白色衣服與難維護的羊毛亮片等,就可見到街頭生活的一些細節,防蚊液也顯現夜間睡眠之不易。

由於街頭物品常常遺失被竊,漂亮的購物袋不受歡迎、街友比較偏好設計通俗的大袋子,可以裝水的保溫瓶也不受歡迎、太容易被偷了,所以香香澡堂發的是瓶裝水──還有指甲刀,這個一般人家裡稀鬆平常擁有的、沒有會很困擾的小小工具,卻因為街頭行李常常遭竊、成了無家者需求極高的重要物資。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香香澡堂徵求機能性衣物、謝絕白色衣服與難維護的羊毛亮片等,就可見到街頭生活的一些細節(謝孟穎攝)

人們常以為街友是因為不願意工作才走到這步,但門口一整片的充電櫃,就是為了辛苦一天下工、必須用手機Line聯繫工作群組的無家者設計的。

「很多民眾會質疑無家者為什麼不工作,但其實,他們常常每天只能睡3小時、起床可能還要去找遺失的物品、還要去工作,常下雨的季節隨身物品很容易濕掉,又餓又累的話也容易昏倒、恍惚、發生工傷……我時常覺得,很多無家者的精神力都比我們還要強韌了……

香香澡堂想做的不只是慈善,而是想做一間真正的、屬於在地社區的澡堂──在這裡,不必擔心自己看起來不夠體面、也不用擔心自己看起來不夠貧窮,這是誰都可以來洗澡的地方,過著不同生活的人群也將在這裡互相認識、甚至互相協助,或許終有一日,也能走到不去排除任何人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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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澡堂營運之初設定一天15人次澡客,如今已經大爆滿,一天有75–90人次的澡客、每月1200–1300人、還在持續成長中,也發生一些令人感動的小小互動──例如澡客之間的互動,雖然大家生活可能都辛苦,在香香澡堂還是有許多互助狀況發生,例如一名脫離街頭生活的阿伯特地去拿素食便當、分享給來澡堂洗澡的阿姐,這兩人可能素未謀面,卻也慢慢建立起某種「交換禮物」的默契,阿姐會回送自己收到的小點心給阿伯,已經交換很久了。

又例如民眾捐贈物資,江孟薰最感動的狀況,是有些民眾捐衣物會一件件清潔乾淨、仔細摺疊整理好、甚至依尺寸L號XL號分別裝袋,這些都是為他人著想的溫暖心意,不因對方是貧窮者就隨意處理。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雖然大家生活可能都辛苦,在香香澡堂還是有許多互助狀況發生(謝孟穎攝)

這樣的發展看似已經取得大成功,江孟薰卻也始終沒忘記,還有艱困的長照議題要處理──能來到澡堂的年邁澡客,有不少人是牙齒掉光的、不會用牙膏牙刷,因此物資追加台塑生醫贊助的漱口水協助維護口腔衛生;更大一塊被隱形的,還包括很難順利來到澡堂洗澡的身心障礙無家者。

江孟薰回憶,之前艋舺公園有一位坐輪椅的無家者,她會定期推輪椅送這位大哥到香香澡堂洗澡,這段路也讓她深刻感受到身心障礙者的困難──如果是她自己走路從艋舺公園到香香澡堂,步行時間是7分鐘,推輪椅就會變成20–30分鐘,這還是有人幫忙推的狀況,如果是年邁的大哥自己一路推過來呢?何況沿路要經過夜市,會遇到磚塊不平、攤販下午備料開賣等各種狀況。

何況無家者不只在艋舺公園,COVID-19疫情後,也有許多分散在康定路、西門町中華路等巷弄者,江孟薰說自己從西門町走到香香澡堂約20分鐘,這段路對身障者、拄拐杖、有白內障的長輩,時間可能要拉到1小時以上。

此外還有精神障礙、智能障礙的無家者,可能連自己為何要洗澡都不曉得、光是邀請他來洗澡就要花很多時間溝通,是社工要花更多力氣陪伴的長照對象。

對於許多可能無法到澡堂的長輩,江孟薰期待可以發展更多長照模式、盡量接住每一位有需要的人,也希望台北市可以有更普及的澡堂。

目前可以洗澡的社福單位包括服務無家者的萬華社福中心、民間團體人生百味於台北車站開設之「重修舊好」,這些單位幾乎已經爆滿,雖然在長安西路有方舟協會設立的新澡堂「長安浴寓」,大概也遲早會滿;至於某些單位偶爾出現的慈善「洗澡車」非常耗電又需要廣大空間,往往要到大型公園擺放、時間不固定、高齡者前往可能有困難,並不是長期協助貧窮者的解方。

無家者與「一般民眾」並不是一刀切分的,江孟薰深知人人都有可能成為無家者,可能因債務、生意失敗、各種人生際遇而出現在街頭,甚至無家者可能不是一種「身份」,而是一種「狀態」──社會潛在的隱形需求超乎想像、誰都可能有需要用到澡堂的一天,因此,江孟薰當然期待香香澡堂這樣的模式遍地開花,接住更多被漏接的人們。

202312-芒草心慈善協會開設之「香香澡堂」(謝孟穎攝)
香香澡堂門口的植栽,皆是無家者大哥大姐親自澆灌、生長良好的(謝孟穎攝)

談起開始澡堂工作以後對無家者有何改觀,江孟薰感受最深刻的,是「沒有人是局外人」──一個小小的舉動、發一頓餐或一件衣物,就可能產生蝴蝶效應改變誰的人生,也將改變無家者原本像「原子」一樣孤立的狀態。

也或許有一天,澡堂不再只是觀光專用、日本才有的產物,而是遍佈台灣各地,成為一種誰都可以觸及、相遇、互助的日常。

了解更多無家者日常、捐贈物資,請參考「香香澡堂」臉書粉絲專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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