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
二○二○年八月的某一天，我那九十一歲的老爸要我陪他去跟兩位朋友吃晚飯。其中一位吳老先生，是總統府資政，政商界名人，台南幫創幫大老闆之一的兒子。另一位丁老先生，是我媽媽的堂弟。他們兩人也都八十多歲了。
吃飯的地點是台北市中山區一家中價位的日式餐廳，我們坐在包廂裡，他們三位老先生在那邊聊著，我就在旁邊陪酒，等著去付帳。
三位老人家的話題很廣，談話非常的風趣。聊著聊著，我爸爸跟我說，丁老先生長年在菲律賓經商，每天都是坐私人飛機上下班。我聽了大奇，問丁老先生坐的是什麼樣的飛機？他說他有兩架直升機，直升機本身不貴，一架只要兩百多萬美金，但維護起來非常花錢，所以這次遇到新冠疫情，他的女兒趁他不在菲律賓的時候，賣掉了其中一架，讓他有點不高興。
丁老先生又說，他從小不喜歡讀書，所以後來才跑去經商。但是我覺得他學富五車，英語流利，非常的可疑，所以就問他以前讀的是什麼學校？他說他是台大機械系畢業的，一九六二年的時候，他原本申請到了MIT的機械研究所，但是他實在不喜歡讀書，所以就去史丹福大學念了一個MBA學位。
我聽了大笑，因為我覺得我不小心闖入了電影《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的世界，老人版的。
才女
我回家查了一下網路，發覺原來丁老先生就是我媽媽的五嬸顏梅的兒子。
顏梅在日據時期的台灣社交圈裡赫赫有名，她出身自基隆顏家，而基隆顏家是台灣日據時期五大家族之一。一九一八年，顏梅十一歲的時候，她的父親顏國年就送她到日本去讀小學跟中學，後來因為關東大地震的關係，她回台灣念了兩年的中學。到了一九二五年，她又再度到日本留學，最後畢業於東京女子高等師範，也就是現在的御茶水女子大學。
據我的爸爸媽媽說，顏梅當年不但是巨富人家的大小姐，而且長相清秀美麗，又擅長寫俳句，是日據時代所有台灣男留學生們的夢中情人，而且是那種高不可攀型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戰敗，嘉南大圳的設計建造者八田與一的太太外代樹跳入烏山頭水庫自殺，這是現在大部分的台灣人都知道的故事。但我也是查了網路資料才知道，由於外代樹生前跟顏梅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她在跳水自殺之前，曾經把一個包裹交給顏梅，其中包括八田的照片、遺書與一把武士刀。
由於我的年紀比較小，所以對於我這位五嬸婆顏梅沒什麼印象。但是我的大姊曾經在一九八○年代跟著我的父母親去顏梅的家中拜訪過幾次。據我的大姊說，顏梅住在台北北投山丘上的一間獨棟日式豪宅裡，但是穿著樸素，總是親自來應門。
顏梅跟我的爸爸、媽媽、姊姊說，她住在那棟房子裡，經常會有一些推銷員到她家按門鈴，而她不想跟那些推銷員囉嗦，所以就跟那些推銷員說：「我們家老闆娘不在。」而那些推銷員們也都真的以為她是女傭，從來都不會跟她囉嗦，讓她覺得十分好笑又得意。
顏梅生活唯一比較奢侈的地方，是她買了不少鍋子。她說，鍋子舊了、燒焦了，她就會馬上再去買一個新的，因為她覺得刷鍋子很浪費時間，她要把時間留下來寫俳句。
二○二○年八月我父親跟吳老先生、丁老先生聊天的時候，他們聊到了走路散步跟健康的議題。丁老先生說，以前的人都很能走。他記得在他小時候，有一次他的阿姨要去找他媽媽，結果居然就一路從萬華他阿姨家走到了北投他們家。
我回家查了一下，發現北投到萬華的距離大概有十公里，走路要花上兩個多小時。然後我又查了一下網路，發覺顏梅的妹妹不但是基隆顏家的大小姐，同時也是當時台大醫院院長魏火曜的太太。
我又忍不住大笑。覺得他們這家人真是別具一格，他們想搭直升機就搭直升機，想走路就走路，完全不會在乎別人的眼光。
據我所知，台灣日據時代的許多士紳家族都是這樣的。他們十分有教養、不炫富。而不管台灣是處於日本殖民政府，或是國民黨威權政府的統治之下，他們都是那麼低調而努力的活著，希望能在亂世當中找到一絲生活的樂趣與尊嚴。 （相關報導： 張彥專文：歷史記憶的是司馬遷蘇東坡…而非殘害他們的權力者 ｜ 更多文章 ）
＊作者林宜敬，曾任美國IBM華生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趨勢科技新產品研發部協理、艾爾科技（MyET）創辦人暨執行長，目前為數位發展部政務次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幸福的鬼島》（印刻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