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柏林為何只想和北京「談分手」？華爾街日報：兩國20年貿易蜜月期告終，德國對中出口縮水、市場份額創新低

過去20年，德國與中國的經濟關係堪稱天作之合，然而如今中國製造業崛起、廉價商品湧入歐洲，凸顯北京已經不再需要德國；而受到實質衝擊的柏林，也開始想要「分手」。

過去，在全球貿易高速成長的背景下，中德的經貿關係讓雙方都賺得盆滿鉢滿：德國負責提供機械設備，中國則用這些機器大量生產消費品，再賣給全世界。但如今的劇本早已變調，《華爾街日報》14日指出，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德國企業與政治人物開始質疑，當初讓德國成為工業強權的「毫無限制的自由貿易」，是否還站得住腳？

德國製造業者現在希望政府出手保護他們，因為來自中國的對手不只更便宜、更快，品質還越來越好。德國總理梅爾茨（Friedrich Merz）上個月就表態，柏林將保護本國鋼鐵業，避免被中國競爭者打垮；政府也進一步收緊對行動數據網路中禁止使用中國零組件的禁令，並且表態支持在公共招標中加入「購買歐洲貨」的條款。

梅爾茨新成立的國安會在11月首次開會時，就已討論中國在多項關鍵礦物上佔據主導地位所帶來的戰略風險。根據一名德國官員的說法，政府目前正著手研擬供應來源多元化的因應措施。

全球經濟碎片化

《華爾街日報》指出，德中關係的疏離，並非突然發生的。靠著低廉的生產成本、疲弱的人民幣匯率，以及大量政府補貼，中國製造商近年來在許多產業迅速崛起——而這些領域原本是德國企業的天下，不只在中國市場，也包括歐洲與其他海外市場。

雖然這場「分手進行式」不是突然發生，但雙方關係轉折的時間點，與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很有關係。經濟學家和企業高層指出，在美國對中國商品築起新的關稅高牆後，大量原先要出口美國的中國廉價商品——從化學品到汽車零件——開始轉向湧入歐洲。

結果是，這個過去被視為自由經濟燈塔的國家，如今也開始接受關稅、監管壁壘等保護主義工具。要知道，這些措施在過去長期被德國政客和企業高層批評為「錯誤的」，甚至還帶點輕蔑地稱之為「法國式作風」。

歐洲最具影響力的自由貿易倡議者逐漸退場，反映出在美中大國競逐、以及西方民粹勢力反全球化的浪潮下，全球經濟正走向碎片化。

當然，德國的轉向還沒有全面擴散。企業對中國依賴程度越高，要回頭就越困難；一些汽車製造商與化工業者仍持續在中國加碼投資。同時，德國政治人物也在觀察盟友的態度，因為各國在「對抗中國」和「安撫中國」之間不斷擺盪。

脫鉤中國目標明確

即便如此，整體方向已越來越清晰：先是企業開始轉向，接著影響到重要的產業遊說團體，最近才真正進入政府層級。

德國工業聯盟（Federation of German Industries, BDI）早在2019年就率先開第一槍，放棄過去的親中立場，在一份報告中將中國定義為「制度性競爭對手」。今年，德國機械與建廠工業協會（VDMA）也公開指控中國存在不公平競爭行為，該協會呼籲對那些無視歐洲法規的中國出口商，採取反傾銷措施和制裁。 （相關報導： 李忠謙專欄：當台灣的AI雄心強碰「非核家園」，華府智庫戳破政治口號—先問問電力缺口補上了嗎？ ｜ 更多文章 ）

VDMA對外貿易主管希特貝格（Oliver Richtberg）表示：「我們支持自由貿易，但不公平的貿易政策已經無法再容忍。如果中國不遵守規則，我們就必須逼它遵守。」

一名熟悉政府內部討論的德國官員告訴《華爾街日報》，除了計劃在明年公布新的經濟安全戰略外，政府也正推動多項計畫，因應與中國往來時日益升高的經濟、科技與安全風險。德國外長瓦德福（Johann Wadephul）本月首次訪中時表示，歐洲企業需要更公平地進入中國市場，也需要取得中國所生產的重要資源。

英國諾丁漢諾丁罕（Nottingham）大學政治學教授、德中關係研究學者富爾達（Andreas Fulda）指出：「這樣的語氣轉變相當驚人。但接下來，德國需要的是實際政策，來鼓勵降低風險、把產能搬回來。」

中國市場份額創新低

中國從投資設備的買家，快速轉型為製造者，速度驚人。研究機構榮鼎集團（Rhodium Group）即將發佈的報告顯示，2019年到2024年間，德國在發電設備與機械的全球市占率領先地位已被中國取代；在化工與汽車的優勢也只剩一線之隔，而在電器設備市場，則是遠遠落後中國。

今年更是史上首次，德國自中國進口的資本財，超過出口到中國的數量。

德國經濟研究所指出，2025年第二季，德國自中國進口的手動變速箱幾乎暴增3倍，而德國車廠在中國市場的市占率，則是在2年內從一半掉到只剩三分之一。

整體來看，德國對中國的出口總額從2019年以來已下滑四分之一，但進口卻大幅飆升。德國政府貿易機構預測，中國今年將自2010年來，首度跌出德國前五大出口目的地，排名降至第7；德國對中的商品與服務貿易逆差，預計將創下880億歐元的新高（約合新台幣3兆2412億元）。

對此德國聯邦外貿與投資署（GTAI）解釋，一方面是中國國內市場走弱，另一方面則是越來越多德國供應商選擇在中國當地生產，而不是把產品出口過去。GTAI指出，中國佔德國整體出口比重，將從2021年約7.5％，下降到今年的5.2％。

工作機會流失

《華爾街日報》指出，這些衝擊已留下深刻傷痕：德國製造業產值自2017年高峰以來下滑14％，而根據顧問公司安永（Ernst & Young），德國工業部門自2019年來，已經流失近5％的工作機會，汽車產業更減少約13％。

其中一間直接感受到壓力的公司，是家族企業、 隧道鑽掘機大廠海瑞克（Herrenknecht）。中國邁向世界強權的初期，地方政府曾大量向海瑞克採購，用於重大基礎建設。但如今，在一連串併購後，中國已主宰全球市場。

公司發言人表示，他們正承受來自中國、且獲得國家補貼的業者所帶來的巨大競爭壓力。公司目前正在開拓印度等新市場，並專注於更大型、更複雜的工程，同時呼籲歐洲對中國競爭者展開反傾銷調查，並在公共採購中採取「歐洲優先」原則。

除此之外，競爭壓力在得過最重要的化工產業聚落之一達到高峰，該聚落位於東德城市萊比錫一帶。根據《華爾街日報》，這個地區在19世紀因煤礦而成為歐洲化工重鎮，後來成為東德工業核心；德國統一後，礦場關閉，當地改以俄羅斯天然氣支撐化工產業。 （相關報導： 李忠謙專欄：當台灣的AI雄心強碰「非核家園」，華府智庫戳破政治口號—先問問電力缺口補上了嗎？ ｜ 更多文章 ）

今年，中國化學品大量湧入歐洲，DOMO Chemicals的商務長表示，中國產品在聚醯胺6——一種廣泛用於多項產業的塑膠材料——市場的佔比，已從去年的5％暴增到20％。他說，中國業者幾乎無所不在，且報價平均比歐洲製造商低20％。

德國最大化工園區之一、位於魯納（Leuna）的園區執行長甘特爾（Christof Günther）指出，企業正苦於應付中國進口暴增的衝擊。他告訴《華爾街日報》：「我們這裡非常有感」，園區內的公司賺不到錢，只能拼命削減成本，甚至裁員，但即使這樣做也只能撐一段時間。

陶氏化學公司（Dow Chemical）最近宣布，將關閉該園區的2座工廠，裁員超過500人。德國化工巨頭巴斯夫（BASF）和其他業者，近年也在德國裁減數千個職位，卻同步在中國擴張。

德國國營開發銀行德國復興信貸銀行（KfW）的經濟學家舒馬赫（Dirk Schumacher）指出，柏林必須決定，未來哪些東西可以接受從中國進口，哪些一定要自己生產，而這可能意味著，德國必須為戰略性產業設立保護壁壘。

研究機構榮鼎集團（Rhodium Group）資深顧問巴爾金（Noah Barkin）認為，歐洲仍對中國投資者保持開放，但政策制定者希望，歐洲能真正獲得技術與就業上的回報，問題在於，中國是否會接受這一點？如果不接受，歐洲是否真有決心關上市場大門？

巴爾金也不排除，德國可能重回他所稱的「上海症候群」——為了短期利益安撫中國，卻忽視長期風險。如果柏林認為需要對沖一個難以預測的川普，這種情況就可能發生。 （相關報導： 李忠謙專欄：當台灣的AI雄心強碰「非核家園」，華府智庫戳破政治口號—先問問電力缺口補上了嗎？ ｜ 更多文章 ）

德國保守派國會議員、外交政策專家洛特根（Norbert Röttgen）直白地道出這個兩難：「我們必須降低對中國的依賴。但如果美國讓我們失望，這勢必會影響我們如何重新界定與中國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