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最「新」總理勒克努,其內閣夭折,連一次內閣會議都沒召開,就因無法獲得國會多數支持,於2025年10月6日辭職。總統馬克宏要求他再斡旋至10月8日結束之前,組成新政府,當然各黨皆不買帳,勒克努無功而返。馬克宏隨即宣布於10月10日任命新總理,但只要馬克宏不改其少數政府的工作方法,不尊重與他政綱不同的國會多數,執意任命自己人馬擔任總理,則只是重複2024年9月以來的失敗路徑而已。新總理一樣無從獲得國會支持,一定被倒閣,或主動辭職。國政癱瘓如故,他要負最大責任,所以馬克宏嫡系接連公開批評總統,意欲跳船,馬克宏眾叛親離。馬克宏若不解散國會產生最新多數,或乾脆辭職改選總統,恐怕第五共和體制與法國的繁榮穩定,都將隨其陪葬。
勒克努內閣未出師即夭折,第五共和最弱勢與最不幸的總理
勒克努創下幾項第五共和政府最不幸的紀錄:2025年9月8日,總理貝湖無法在國會信任投票拿到多數,黯然辭職。9月9日,勒克努臨危授命為總理;但受任命後長達27天,無法組成內閣,是最長政府空窗期,而組成後立即夭折,也是首見。勒克努跟各政黨千求萬懇,甚至對盟友政黨隱瞞重要閣員名單,好不容易10月5日組成政府,當晚公布閣員名單。結果18位閣員中,12位是馬克宏親近人士,特別是新任國防部長勒梅爾 Le Maire,是2017年至2024年6月的財政部長,任內暴增一兆歐元的國債。這表示勒克努表面雖放低身段,但實質政策卻無絲毫妥協,全盤執行被國會改選民意所否決的馬克宏路線,輿論大譁。
左右在野黨皆大加撻伐,不在話下。政府盟友共和黨主席、內政部長雷達佑,招架不住黨內嚴厲批評,認為他不應該加入勒克努內閣。他被逼於新閣員名單發布當晚,召開黨內緊急策略會議。雖有個別人士如文化部長達蒂,認為應留在政府裡;但黨內主流意見皆謂,只要勒梅爾在內閣裡,共和黨就退出政府。勒克努獲悉共和黨此一態度後,就知道敗局已定。即使共和黨支持政府,馬克宏—勒克努政府也不過166席而已(國民議會過半 289席),撐不過倒閣案。但共和黨一抽腿,聯合內閣未戰就先垮。明潮暗浪,層層打來,勒克努只有於翌日10月6日一早就向總統辭職。辭職演說嘆息道:「我執行總理職務的條件均不具備」,也就是缺乏友黨與國會多數支持,他只得倉皇辭職,乞身而去。此句「執行總理職務的條件均不具備」,耐人尋味,顯見總統的任命並不足恃。總理向國會負責,國會更可直接在制度上逼總理去職,故而國會多數支持的內閣制原理,方是總理行使職權的保證。勒克努先前不是不知道,但其親身澈底領悟此道理之際,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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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黨主席雷達佑深覺受騙上當,嚴辭指責勒克努,說勒克努向他隱瞞了勒梅爾出任國防部長一事,若他知道此節就不會入閣。勒梅爾是投靠馬克宏的共和黨叛將,許多共和黨選民因為勒梅爾的對俄制裁措施,反傷害法國經濟甚深,轉而支持標榜主權的國民聯盟。新仇舊恨交織,甫辭職的前總理勒克努,誠信盡喪,要斡旋成立新政府,難如上青天。況且馬克宏勒克努斡旋此舉,也不符憲政的責任原理,一位不受國會多數與友黨支持的辭職總理,有何正當性去與各黨談判組閣,大家憑什麼相信他?勒克努無功而返,意料中事。
勒克努在組閣時就知道非常棘手,曾表示:我是第五共和最弱勢的總理;又說,現在是第五共和史上,國會最強勢、最接近議會內閣制的時刻,意圖博取各黨同情,尤其是社會黨的支持。但他嘴上雖軟,但與馬克宏聯手端出的菜單,卻是強勢總統的主張。其不可能在國會通過,其理至明,然馬克宏猶不肯面對現實。
馬克宏嫡系與盟友接連公開批評總統,馬克宏眾叛親離
馬克宏嫡系卻早已明白,總統越來越不得人心,9月時67 %民眾希望他盡快辭職,10月最新民調則升為70 %。而且總統執意任命只合己意,但國會拒絕支持的總理,在政治現實裡根本行不通。他們都想跳船,盡快離開這位已是票房毒藥,且危及自己前途的總統。馬克宏嫡系政黨復興黨黨主席,也是馬克宏一手提拔而任命的前總理阿塔爾,在貝湖辭職後就呼籲,總統任命新總理,「應該與國會分享權力」。勒克努政府夭折後,阿塔爾更質疑道:「我與大部分法國人一樣,不瞭解總統(任命勒克努)的決定」。嫡系政黨主席竟公開與總統唱反調,因為阿塔爾目前也是國會議員,深悉國會實力對比而極感挫折(復興黨只有國民議會577席中的99席,少數中之少數)。
馬克宏執政聯盟盟友、地平線黨黨主席、馬克宏另一位前總理菲利普則主張,在2026年預算案通過之後,馬克宏應該辭職,以提前改選總統。
對馬克宏越來越重的打擊,是馬克宏另一位嫡系前總理波娜 Borne。波娜於2022年5月至2023年12月的18個月間,使用高達23次的憲法第49條第3項,拼全力壓制國會,把原來62歲的退休年齡延長至64歲,也通過了政府預算。延長退休年齡案是馬克宏第二任期最得意的政績,但也因這項法律,使得馬克宏在2024年6月的歐盟議員選舉、7月的國會改選,雙雙大敗。而現在,當時努力推動延長退休的波娜,竟髮夾彎說道:「要懂得傾聽民意與行動!所以這項延長退休年齡的法律,應該暫停實施,方有助於國家的穩定。」公開打臉總統。
至於友黨共和黨的雷達佑,就更不客氣了。他明白表示,共和黨不再加入馬克宏的內閣;而且呼籲總統,應任命共治的總理。
法國國債危機加劇,馬克宏用看守政府編製預算
不過馬克宏雖眾叛親離,其地位在憲法上仍甚穩固,只有國會兩院組成的彈劾法院,以所有成員的三分之二,能夠彈劾總統令其去職。以目前上下兩院議員生態觀察,不太可能通過彈劾馬克宏。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如果政局持續惡化,或者雖然達不到三分之二多數,可是政治壓力讓馬克宏「令不出總統府」,那麼他就要知所進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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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問題在於勒克努雖然辭職,但馬克宏嫡系仍是財政部的看守部長,勒克努也是看守總理。至於國防部看守部長勒梅爾,他知道自己不見容於共和黨,已辭去看守國防部長職位,其看守職責由勒克努暫代。看守政府只能處理日常事務,無編製預算的合法與正當依據,不符責任政治法理。但看來一如本文之前預測(法國總理貝湖主動要求國會信任投票─彰顯半總統制須獲國會支持的制度特色),馬克宏要用看守政府來編預算,並送交國會表決,此一行為會重複實施(因為總理不斷更迭),直到馬克宏任期結束為止。
可預見馬克宏會貫徹他的預算方針,繼續擴大國債數額。最明顯的增加支出,就是國防預算。馬克宏一再堅持2035年之前,國防預算升高至國民生產毛額GDP的 5 %。如此則每一年國防預算至少要增加100億歐元,目前法國國防預算佔 GDP 2 %,約590億歐元;但每年國債利息就與國防預算相當。而惹發激烈抗議的延長退休年齡案,每年也不過節省大約40億歐元。
法國歷年國債總額,於2025年9月25日的統計,為3兆4千億歐元,乃法國國民生產毛額的 115.6 %,為史上最高。自2017年馬克宏上任迄今,法國暴增了1兆歐元,也就是增加了近國債總額的三分之一。執行者就是財政部長勒梅爾。
若說受疫情、俄烏戰爭等影響,讓法國飽受負債沉重之苦,那麼同樣處境的義大利,就減債有成。梅洛妮總理主政的義大利,從她2022年上台時,國家年度預算赤字佔當年GDP的 8.1 %,2025年成功降到了3 %,首度符合歐盟馬斯垂克條約對各國預算赤字的門檻要求。預計2026年更可降到 2.8 %,赤字可逐年遞減。國際貨幣基金會也稱許義大利的減債成就。
法國就弱於義大利了,2025年度預算赤字額度,尚高達GDP的5.6 %,2026年估計還要上升為 5.7 %。誠然義大利的國債總和,2024年還高達GDP的135.5 %,總額為3兆歐元(義大利經濟體量比法國小,國債數額比法國低,但GDP佔比反而比法國高)。但是義大利看到了減債成果,法國仍待努力。
再度解散國會改選?馬克宏辭職?改制第六共和乎?
右派國民聯盟、左派不屈法國,都大聲疾呼解散國會改選,但社會黨、共和黨就保守得多,因為他們知道改選的贏家會是國民聯盟,票數增加最多。但是就算解散改選,國民聯盟雖會是最大黨,但民調預測得票只有 33 %左右,並不足以過半,除非共和黨也願入閣。但這種組合相當勉強,乃為伯仲多數,仍有被倒閣的風險,且共和黨主觀上也未必願意。
所以最能走出僵局的作法,恐怕還是馬克宏提前辭職,改選總統。因為半總統制雖以內閣制原理為核心,但是1962年戴高樂打造而成的制度,是信任總統的內閣制。法國用兩輪投票選總統,新總統產生之後隔六週,再以兩輪投票選出新國會,讓人民決定,是否讓新國會信任新總統。如果人民相信總統,就給總統清楚而一致的國會多數,讓法國總統擁有比美國總統更大之實質國政領導權力。這也正是半總統制的精彩之處,只要人民願意讓總統拿到國會多數,權力就向總統擺盪過去。但這同時也是半總統制的弱點,若總統不願承認反對他的國會多數,就是法國今日的困局。
法國不斷有人呼籲改制第六共和,特別在第三次共治時期的1997--2002,第六共和的方案提議最多。就本文所知,多數的政學界第六共和方案,以保留總統直選,但任命總理需有國會同意者較多,亦有取消總統直選者。
不過說者歸說,應者寥寥。因為第五共和尚未死亡,第五共和的半總統制也沒有大問題,有問題的是操作之人。過往總統與國會多數不一致時,以三次共治來解決;今時各方勢力都不過半,則中策是解散國會,以求形成穩定多數,俾利總理施政。上策則是提前改選總統,澈底尊重人民選擇新總統、新國會。下策就是什麼都不動,維持現狀,僵局繼續拖,由不斷更迭、沒有正當性的總理與看守政府,編預算處理國家大政。下策最為危險,法國的穩定繁榮,以及第五共和體制的正當性與人民對它的信心,都將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