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宗觀點：金城武的美，成就了整部電影─《風林火山》的情動力

金城武（飾李霧童），在《風林火山》，不是帥，是美。他的臉，是整齣戲的主旨，建構了電影唯一有效情動力Affect。

何謂情動力

情動力，正如Brian Massumi在《Politics of Affect》（Polity, 2015）所言，不只是感覺、情緒，而是一種有「力量」（Intensity）的生命維度。情動力一起，所有主體均沉溺其中隨之漂流，當中沒有主客二分。簡言之，就係以情動人，人亦被情動。情動力不只建構個人，更是生產、轉化各式各樣的關聯。（頁ix，4）最簡單直接引發情動力的是「事件」（Event），即常理規則以外發生的個別現實；（參見齊澤克，《Event》, Penguin, 2014）例如，911事件、花蓮偃塞湖溢流。尤其事件經直播、不停重播，使觀眾先震驚再考慮行動再反思現實又再創造事件—然後又經媒體傳播、剪輯，再引發下一波情動：例如，無私、不畏難辛、未來有希望等感覺感受。（頁35）要注意的是，媒體轉發、重播、剪輯、再播放、重播，已是在同一時間點把過去、現在、將來融會一起，而且每次播放均可引發觀眾對事件、所涉人物更深入認識、更深刻的關聯、更有效的情動。

以打破線性時間來建立情動力

同理，電影不以單向時間流動為唯一敍事方法。《鬼滅之刃無限城篇》中的每段打鬥必定加插主角的回憶及展望；剪輯編排成熟的話，這種「時間廻路」不只不會打斷對打的流暢，更可逐步加強觀眾、主角之間的情動關聯。例如，蝴蝶忍與童磨之戰，便不斷加入蝴蝶忍與姐姐的互動、童磨成鬼之路的回憶，令觀眾感動之餘，更令大家期待戰鬥以後的延續。

相比之下，《風林火山》這方面做得不熟練，亦是令觀眾不適應的地方之一。以劉青雲（飾王至達）為例。觀眾於電影開場不久便見到劉疼惜女兒的緣由，由此而生保護街頭女童，回家與女兒的可愛互動，這當然亦預視了他的結局。可惜的是，王女兒只有一個鏡頭，沒見樣貌，沒再出現。整個敍事簡單單向時間發展，沒回憶沒未來（例如王女兒將來面對的困難）；那就大大減低了觀眾與王之間的情動。始終順滑演譯理論（例如，情動），技法、經驗、反思缺一不可。

當然，打破時間順序的敍事，無疑觀眾較熟悉（不一定歡迎，很多觀眾投訴《鬼滅之刃無限城篇》回憶片段嚴重打斷打鬥場面的節奏），卻並非建造情動的唯一途徑。況且，明顯地，導演麥𠗕龍志不在此。 （相關報導： 風評：「戰爭早已開始」─《零日攻擊》總算落幕 ｜ 更多文章 ）

演員的美（不止帥）亦可建構情動力

張小虹在《電影的臉》（時報文化，2023）中，引述了羅蘭·巴特Bathes對明星臉的感覺、探討。注意，美的明星臉並不單單意旨靜止不動的石膏化硬照—那當然重要，但只是起點—更是指在電影獨有的高清近鏡下，美臉在表演時的五官微表情變化，是一種順著電影時間走向（可以是單方向，可以是時間廻路）的表演再現。對巴特來說，明星臉不單不會打斷觀眾於電影敍事的沉浸體驗（也就是香港人所謂的「出神」），反而是令觀眾質疑看似顯而易見的文本意義，鼓勵他們更用力思考電影敍事的深意。也就是說，美臉可開放、放大電影文本的不確定性，令每位觀眾建立與明星、電影的獨特情動。巴特和德勒茲Deleuze因此均認為一張美的明星臉，能夠有效加強建構電影的情動力。（頁353；也請參閱《Cinema 1》, Athlone Press, 1986）

說回《風林火山》。眾美男角色中，金城武出場時間最長，也是唯一沒有爛面化妝的（坦白說，劉青雲真不可算上美男，而林俊賢（飾鬼叔）、任賢齊（飾阿焦）、杜德偉（飾李文狄）則太少戲份）。金城武由在隧道晨醒抽煙、煲咖啡時的眉頭淺鎖，到探望父親時得知要尋找失聯兄長所示的無奈笑容，都只是帥還不是美。及至要在醫院電梯中與警察談判的冷靜，至見傳媒時的又痛苦、內咎的表情變化就開始呈現美。金城武在車上與高圓圓的一幕，焦點不應在兩人牽手，而是望窗外的他—那種感動、盼望的複雜眼神，是真的美。當然，極美至最令人心動是他在賭桌上，分別與劉青雲、狼森（飾意大利人Enzo）、任賢齊對話時一面玩啤牌、一面弄籌碼時的一轉頭一皺眉咀角微抽的超仔細表情漸漸轉變。金城武臉龎的美，在緩慢運鏡下，充份呈演了角色的多重心理（要求忠誠、精於計算、心狠手辣）。金城武作為電影故事主骨幹的男一，出場可以更多；但他再現的表情美已與與觀眾建構深刻情動，也只有他開啓了《風林火山》文本的無限解讀可能—他有否弒父？他對資本主義（藥物霸權）有何反省？他如何看官商勾結、互鬥？

當然，有論者謂金城武的角色是導演麥凌龍的投射（同是富豪家族二少爺），所以會找美男扮演自己—這又不見得是甚麼問題—九把刀不也是在《那些年》找柯鎮東做自己嗎？況且，只有金城武由開始就已經一直帥至美，麥凌龍就係刻意把他注鑄成整部戲情動的發電機。

電影有不足，仍值得支持

張小虹更將以上對臉的分析擴大至對電影背景、場景道具的審視，認為它們亦有各自的臉，同樣可以非常有力地構成電影（導演）—觀眾的情動互動。（頁356）《風林火山》的取/造景、道具、美術都係建構情動不可或缺的細節—銅鑼灣飄雪、高山雪景、古天樂住處電話及貓、殺手當鋪的攞設、梁家輝的家及車房與高圓圓家廚房的設計都是心思花盡，足以與觀眾溝通，令觀眾與電影創造的世界共同呼吸，建造情動。

不知觀眾有否留意，《風林火山》中的表達角色人生重要價值觀場口通常都是對話雙方同時出現在鏡頭中—例如，古天樂與姜珮瑤（飾小葉）談家人、金城武與下屬在餐廳廚房談毒品、金城武與杜德偉談醫藥霸權。這種鏡頭安排無疑令觀眾始終維持黑暗偷窺者的地位，難而代入對話中說話人或聆聽者的身份。這亦是《風林火山》被部份網紅詬病之原因，對觀眾不友善，淪為導演麥浚龍自爽之作。

必須指出，電影對父親、兄弟情結的反省不夠深入，但刻意不遷就觀眾，置觀眾不完全舒適的地帶（始終是一線大明星擔當，更有美男金城武）兩小時；然而，迫令大家審視另一種敍事方法，又是否須承擔劣片之汚名呀？早陣子，大家不是不滿香港無線電視TVB的戲劇套路來來去去差不多，遺害幾代人嗎？有新嘗試，看不順眼，便情緒審判，罵個狗血淋頭？以後，誰還敢創新呀？ （相關報導： 風評：「戰爭早已開始」─《零日攻擊》總算落幕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澳洲法律學院訪問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