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以色列空襲伊朗後,雙方開始了飛彈互射的戰爭「悶燒」,並也陷入各有難處的戰略困境。
首先是持續挨打的伊朗。基本上從13日戰爭爆發起,伊朗的軍事人員與資產就被以色列不斷削耗,國家尊嚴也連帶透支。而衰弱的「抵抗軸心」(Axis ofResistance)除了胡塞還在積極活動、持續襲擊以色列,其他板塊基本都是偃旗息鼓,不願捲入無妄之災,更不要說中國、俄羅斯、海灣阿拉伯國家等其他更有力行為者。
不過以色列的表現同樣一言難盡。首先是各方公認「固若金湯」的防空系統,明顯在開戰後被伊朗飛彈持續穿透、造成死傷。而這種神話破滅的強烈溫差,也體現在看似驚人的斬首轟炸上:以軍攻勢排山倒海、彷彿就要終結伊朗核計畫,但21日以色列外長薩爾(Gideon Saar)公布答案時,竟然只是「把伊朗發展核武的可能性推遲了2到3年」。此外以色列還想一勞永逸根除威脅,所以鼓吹伊朗民眾「發動起義」,結果伊朗不僅至今沒有爆發大規模內亂,還湧現了反以聲浪。
簡單來說,伊朗傷痕累累卻皮粗肉厚,以色列大殺四方卻成效有限,雙方在這輪衝突升級後,還是回到難分輸贏的彼此僵持。這就導致美國的下一步成為焦點:究竟是來回約束推動衝突降溫,還是作壁上觀放任兩國撕扯,又或是親自下場進行打擊?
從後續發展來看,川普(Donald Trump)顯然選擇最後一種:在6月22日出動美國海軍與空軍,轟炸伊朗的福爾多(Fordow)、納坦茲(Natanz)、伊斯法罕(Isfahan),並在行動後發表電視講話,宣稱已經「徹底摧毀」伊朗的關鍵核濃縮設施,「如果伊朗不尋求和平,美國將發動更多襲擊。」
但這種做法似乎沒有解決問題,而是留下更多問號:如果伊朗的關鍵核設施已經徹底被毀,伊方還有什麼誘因要重返核談判?如果美國只是誇大戰果,那麼伊朗經歷這次轟炸後,為何還要投降棄核、而不是堅定擁核?且如果這次打擊沒有促成降溫,反而導致伊朗更強硬,那麼美國的下一步還剩多少升級空間?是祭出更大規模轟炸、斬首最高領袖哈米尼(Ali Khamenei),還是繼阿富汗與伊拉克後加開伊朗戰場?
種種問號,其實都代表了更多不確定性,正如川普的「以打促談」,其實就是「火上加油」一體兩面,而這也無疑是導致戰爭爆發的重要關鍵。
美國偏離戰略模糊
回顧戰爭發展,美國、以色列與伊朗的對峙當然經年累月,但會走到開戰這一步,關鍵還是各方的每一次選擇。
起初,雙方只是圍繞加薩進行博弈:以色列為了殲滅哈馬斯,不計形象猛烈用兵;伊朗則為保住哈馬斯這顆棋子,大膽調動「抵抗軸心」協同作戰。戰火於是在雙方你來我往間,從加薩一路延燒到紅海、敘利亞、黎巴嫩,並在2024年4月迎來第一次升級:以色列轟炸伊朗駐敘利亞大馬士革使館,伊朗則在幾天後對以色列發射一波飛彈。
接著是同年10月的第二次升級:在以色列7月暗殺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IsmailHaniyeh)、9月暗殺真主黨領導人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10月1日入侵黎巴嫩的背景下,伊朗再對以色列發射近200枚彈道飛彈,引發後者的又一輪報復。
但前述事件都還不是戰爭起點。畢竟從各方反應來看,兩次升級其實都沒有真正點燃戰火,反而是在美國的反覆協調、以伊的勉強克制下,各自虛晃一招緩緩退場。
而這種「虛晃一招」背後,其實就是以色列與伊朗的各自兩難:以色列雖想一勞永逸解決核問題、瓦解「抵抗軸心」,卻不可能在沒有美國進場的情況下,單槍匹馬推翻伊朗政權;正如伊朗雖想大規模打擊以色列、挽救「抵抗軸心」與國家尊嚴,卻也不敢賭「美國一定不介入」的地緣風險。
換句話說,美國雖不是衝突的直接當事方,卻是這段關係的重要樞紐,具有同時約束伊朗與以色列的特殊能量。而這種能量一言以蔽之,就是擺出模稜兩可的「戰略模糊」姿態,以「美國未必會介入」來阻止以色列冒險、以「美國可能會介入」來嚇阻伊朗。而這背後當然也出自美國的戰略兩難:華盛頓不可能拋棄以色列,卻也不願意在撤出阿富汗與伊拉克後,還重返中東挑戰難度更高的伊朗,至少拜登(Joe Biden)時期都是如此。
不過「戰略模糊」是否奏效,其實還是一個結果論問題:美國當然承諾支持以色列捍衛國家安全,但如果以色列真的相信美國開給自己的「空白支票」不會跳票,當然也就不必顧慮「美國未必會介入」的風險,完全可以在伊朗第一次打擊以色列本土進行報復後,就迅速加碼直接開戰;同理,伊朗當然認為美國不願重返中東戰場,但如果德黑蘭真的確定美國不會孤注一擲、為以色列出兵,那也就不必顧慮「美國可能會介入」的風險,而是可以在以色列轟炸駐敘利亞大使館、斬首「抵抗軸心」各領導人、甚至入侵黎巴嫩與敘利亞後直接開戰。
但從結果來看,這些情境都沒有在2024年的兩次衝突升級後出現,畢竟以色列不想打一場不會贏的戰爭,伊朗也不想走向政權垮台的毀滅結局。顯然,「戰略模糊」還是發揮一定作用,既限制雙方的行動選項、也確保了衝突的熔斷機制。但這種機制的成形,本身也就預示風險所在:如果美國不再奉行既有的「戰略模糊」姿態、開始走向「戰略清晰」,不論是大力支持以色列、或公開示弱自己根本無力阻止伊朗,衝突都可能衝破護欄迅速升級,2025年6月的以伊戰爭就是直接結果。
從事件背景來看,以伊敵意當然已經積重難返,但會瞬間升級到大規模飛彈互射的危險階段,關鍵還是川普對以色列行動「開了綠燈」,也就是作為關鍵樞紐的美國先偏離「戰略模糊」、走向「戰略清晰」,讓以色列產生「天塌下來有美國頂」的自信,才敢大幅度升級衝突,直接對伊朗發動兩伊戰爭後的最大規模空襲,而伊朗的回擊當然也就不再受限過往的「虛晃一招」,戰爭也因此失控爆發。
戰爭如何收場?
從美國的視角出發,「開一次綠燈」當然不等於「準備重返中東」,且從4月美國才剛重啟伊核談判來看,華府的對伊溫和派還是有相當政治能量,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美國為何會在衝突爆發後精神分裂、立場反覆,連13日空襲美國究竟知道多少、外交解決期限究竟是24小時或2周、美國是否有意推翻伊朗政權,都沒辦法統一口徑,甚至就連22日空襲伊朗本身,如今也傳出是川普個人的臨時決定,更不要提眼下飽受質疑的「徹底摧毀核設施」宣稱。
事實上,類似的荒唐混亂、政策矛盾也不是第一次在美國出現。2003年5月、美國入侵伊拉克後6周,時任美國總統小布希(George W. Bush)就在電視演說中宣布「任務完成」(Mission Accomplished),表示美軍在伊拉克的主要作戰行動已經結束、美國與盟友取得了勝利。但眾所周知,伊拉克在不久後爆發大規模的宗派混戰,美軍也為此滯留當地8年之久。根據統計,小布希發表「任務完成」演說時,美軍在伊拉克的陣亡人數為104人,但截至2011年2月美軍正式停止伊拉克作戰行動時,又多了3,424名美軍在戰爭中喪生,「任務完成」也從此淪為好大喜功、過早慶祝勝利的代名詞。
但這顯然相當適合川普。早在2018年4月、川普第一任期內,這位狂人就以阿塞德(Bashar al-Assad)政權涉嫌使用化武為由,下令空襲敘利亞,並在行動後立刻於Twitter(現在的X)上宣布「任務完成」,引發各界質疑與批評。來到「川普2.0」,這種傾向又出現在處理俄烏戰爭、發動「解放日」關稅、應對中東亂局上,溫和派官僚往往被迫旁觀總統的暴走公關秀、直到大錯鑄成才被找來收拾善後。
例如4月以來的關稅戰,川普先是放任盧特尼克(Howard Lutnick)、納瓦羅(Peter Navarro)等強硬派一意孤行,直到美債與市場同陷危機,最後才讓財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等溫和派主導談判;又例如這次以伊戰爭,川普先是對以色列「開綠燈」導致戰爭爆發、又在22日下令轟炸伊朗推動局勢升溫,引發「美國是否要派兵參戰」的輿論質疑後,才讓特使魏科夫(Steve Witkoff)公開強調美國尋求外交解決,且就連民粹色彩極強的萬斯(JD Vance)也為此公開發聲,聲稱美軍對伊朗核設施的空襲已「成功阻止」其核武器計劃,「總統希望通過外交方式尋求長期解決方案」。
而這種暴走之後的立場回撤,其實也暴露華府各方的深層隱憂:如果美國決定推倒伊朗神權政府,那麼眼下的轟炸、斬首只能算騷擾戰,關鍵還是要派出地面部隊偕同以色列進攻伊朗,才有機會促成德黑蘭變天。可是這無疑會影響美國聚焦印太的戰略規劃,而一旦美伊戰爭重演越戰膠著,沖天民怨又必然影響共和黨的期中選舉甚至下一次總統大選成績。
如前所述,以伊兩國目前還是停在飛彈互射的「悶燒」階段,且這次危機爆發主因還是美國偏離「戰略模糊」、走向「戰略清晰」;換句話說,如果美國的下一步能夠重新回歸「戰略模糊」,那麼美以伊三方衝突仍有機會仿照中美貿易戰的節奏,從互相加碼的高強度對峙,落回中等烈度、談判與對峙交織、但問題依舊複雜難解的新情境,不過這至少阻止了全面戰爭爆發。
以色列邱吉爾與伊朗新1979的對峙
首先是以色列,不少西方媒體都指出,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已經進入一種「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式的心境」。例如擔任《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以色列特派記者、同時也是納坦雅胡傳記作者的安謝爾・費佛(Anshel Pfeffer)就表示,「以色列情報界的共識是:預測或操控伊朗政權垮台毫無意義,因為這可能很快發生,也可能要等上20年,但納坦雅胡的想法可能與情報首長們不同,他正處於一種邱吉爾式的心境中。」
無獨有偶,奈傑爾・瓊斯(Nigel Jones)也在《旁觀者》(The Spectator)發表文章《這是納坦雅胡的邱吉爾時刻》(This is Netanyahu’s Churchillmoment),表示歷史或許不會重演,卻總是驚人地相似,「納坦雅胡發現自己的戰略處境與1940年的邱吉爾完全相同:他需要將不情願的美國拖入戰爭,與一心要毀滅以色列的敵人決一死戰。」
當然,用邱吉爾比擬納坦雅胡或許有些不倫不類,但這種說法也凸顯西方觀察家對於這次衝突的直覺理解:納坦雅胡希望促成伊朗政權更迭,所以要將美國捲入戰局。
而這種力求一勞永逸的強烈偏執,其實來自納坦雅胡認知中的以色列危局:以軍雖在歐美支持下四處用兵,持續蹂躪加薩、黎巴嫩與敘利亞,卻還是沒有真正根除伊朗威脅,整個「抵抗軸心」除敘利亞在2024年12月偶然變天外,真主黨、胡塞、哈馬斯、伊拉克民兵至今沒有解除武裝,而美國卻已經啟動與伊朗的核談判,明顯是想重回歐巴馬(Barack Obama)時代、對於伊朗核發展「眼不見為淨」的悠閒自在,全然不顧以色列已經為了戰爭渾身浴血、聲名狼藉。
而這種莫名其妙的「自認委屈」,在拜登任內相對無用武之地,因為前者顯然不會給以色列一勞永逸的冒險空間;但輪到立場擺盪極難預測、政策變換宛如萬花筒的川普政府,納坦雅胡的狂想反而有了實現可能:只要在川普擺到強硬光譜時積極提議,就有機會換到「一次綠燈」,這次是對伊朗的大規模空襲與斬首,下次就可能是新攻勢。因此只要川普依舊主政白宮,納坦雅胡就很難真正脫離「邱吉爾心境」。
當前的伊朗正在經歷「新1979革命」的權力整風。而所謂「新1979革命」,並不是要重演過去推翻巴勒維王朝(Pahlavi dynasty)的政權更迭,反而是要鞏固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成果,並且確認哈米尼的強硬內外政治路線獲得繼承:對內強化宗教與保守規範,對外則聚焦打造「抵抗軸心」作為戰略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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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即便以色列斬首了許多高級將領,繼任者也未必會是特拉維夫樂見的溫和派。例如新任伊朗武裝部隊總司令阿米爾·哈塔米(Amir Hatami),就是主張伊朗應該擴張「抵抗軸心」、建立戰略縱深的「主動威懾」(active deterrence)派;就連最高領袖哈米尼自己,也已啟動緊急繼任備案,挑選了3位可能繼任者,且3人意識形態都符合哈米尼標準:奉行革命,並在伊朗社會推行伊斯蘭教。
再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其實這股力道也不是當前浮現,而是早在魯哈尼(Hassan Rouhani)時代核協議生變後,就悄然開始了政治回潮,相關跡象包括哈米尼在立場溫和的魯哈尼卸任後,隨即扶持強硬派的萊希(Ebrahim Raisi)在2021年選上總統,而後者也在就職後推動了一系列強硬政策,包括強化對「女性不正確佩戴頭巾」的取締。如果不是2024年的墜機事件,萊希本有極高機率成為伊朗的下一任最高領袖。
當然,戰爭後的積極人事任命、備案出台,其實也反映當權強硬派的深層焦慮:改革派可能利用戰爭導致的權力真空擴大勢力,所以必須先下手為強安排人選。不過從哈米尼目前仍能任命強硬派接任重要軍職、同時擇定接班人,伊朗也始終沒有在核談判中放棄濃縮鈾這個底線來看,溫和派至今沒有獲得太多紅利。
至於伊朗民意對神權政府的憤怒,平心而論,這股能量確實不容小覷,其背後既有對西方自由民主的嚮往,更夾雜了對保守宗教路線的鄙視、以及對1979革命後新特權階級的憤怒,且制裁帶來的經濟凋敝無疑又放大了這股能量,導致近年的伊朗頻繁爆發大規模示威,導火線從懷疑選舉舞弊、燃油價格上漲,一路延燒到取締頭巾的過度執法,可以說是一點星火即刻燎原。
問題是,這些示威衍生的騷亂,最後毫無例外都被政府強勢鎮壓。改革派或許能對示威添柴加火,卻顯然沒有將騷亂上升到內戰的政治與軍事能量;正如立場溫和的總統裴澤斯基安(Masoud Pezeshkian)雖能在民意支持下當選,卻始終無法干涉哈米尼、伊斯蘭革命衛隊主導的「抵抗軸心」戰略,也無法阻止頭巾的取締。
且伊朗民間也不是只有反政府的聲音,甚至所謂「反政府」本身,也是無法相互團結的割裂板塊。筆者曾經走訪伊朗的設拉子(Shiraz)、亞茲德(Yazd)、伊斯法罕三地,在城市化程度相對不高的地區,清真寺就是串連政治穩定、信仰意識形態、社群網絡的三重焦點:教士們除了闡釋教法,還要在禮拜時進行政治宣講,內容大多聚焦反美反以意識形態,而這也理所當然成為保守派民眾的聚會平台。
這些民眾當然不贊成革命衛隊高官貪污濫權,卻也不代表他們就想接受西方的「精神汙染」;同理,保守派底層民眾確實會因物價高漲上街示威,但這不等於他們同意「城裡自由派年輕人」的頭巾改革訴求。整體來說,伊朗還是一個社會怒氣駁雜在不同階級、文化光譜間的複雜國家,因此納坦雅胡念茲在茲的「伊朗民眾大起義」,短時間內恐怕不容易出現。當然,部分民眾看到革命衛隊高官被炸死時,心中或許會有那麼一絲竊喜,但當飛彈真的砸向自家屋頂時,以色列就必然只剩侵略者身分、而非解放者。
而其實不論是「邱吉爾心境」或「新1979革命」,都來自以伊雙方的偏執與豪賭:以色列顯然認為只要神權政府存在,核問題就不可能解決、「抵抗軸心」也不會瓦解,因此想藉鬧大衝突迫使美國介入,一勞永逸推翻神權政府;伊朗則仗著美國有意撤出中東,所以大膽豪賭時與勢都在自己這方,相信只要自己打死不退,就能為核問題、「抵抗軸心」熬到發展的機會之窗。
而在雙方都是強硬派主政的背景下,以伊對峙已經不是有或無的簡答題,而是關乎時機、方法與烈度的複雜光譜。說到底,美國回歸「戰略模糊」或許有助衝突降溫,卻很難終結這場沒有終點的戰爭。
*作者為《香港01》國際評論主筆。本文原刊《香港01》,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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