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學的路上，擔任班級導師，親自帶班，跟一大群17、18歲成長中的孩子朝夕相處，聽他們打球揮汗的暢快歡笑聲，分享那些他們不敢向父母、朋友開口的內心苦悶，是我平凡生活中十分重要的喜悅來源之一。
要取得每顆年少心靈的信任，獲得師生間美好的溝通，「了解」與信任是最不可或缺的，尤其需要對每個孩子的成長背景、與家人相處的情況具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了解得越透澈，師生間互動的呼應也就可以更加親密、圓融。
對每一屆的每一個孩子，我總是為他們建立詳盡的家庭資料，記錄著個人的背景和性向分析。許多孩子會在我設計的問答裡，坦訴他個人強烈的喜怒愛惡，娓娓道敘曾經有過的快樂記憶或慘痛委屈；我更愛閱讀每個孩子，為自己描繪的未來人生大夢、美好藍圖。
當然，在這些「密件」文字中，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孩子跟父母之間的互動究竟是溫柔互信，或是相待如「冰」，又或是口出惡言、暴力相對？更驚人的是，還曾有學生在家庭敘述中，調皮戲謔的透露：他那身為公司董事長的爸爸在外與小三的隱密居處。
對這樣極其隱私的導師手冊，我稱它為另類的「葵花寶典」，絕不允許校內任何單位或其他老師來借閱。
曾有學生在父親的職業欄裡寫著：「民意代表」，工作內容中竟然大剌剌的指出：「從事政治活動；副業：開會質詢。常常開會到三更半夜，回到家後總是醉醺醺的，酒氣沖天。」
孩子純稚的敘述，還真讓我對一些所謂「為民喉舌」的民意代表，有了另一番的認識，也算開了眼界。
提起我爸的江湖名號，那可是轟動武林
記憶深刻的是，有位長相十分俊秀，舉止斯文有禮的阿樂，他寫及的父親職業，在多年後的今天，仍舊讓我難以忘懷。
阿樂寫著：「提起老爸的本名，可能很少人會知道，但是如果說出老爸那響噹噹的江湖名號，那可是會驚動萬教、轟動武林呢！我身為角頭老大的兒子，從小寫父親的職業，向來就是『貿易』、『企業』這幾個字輪流寫。因為老爸說做貿易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要喝過不少洋墨水才可以，因此要我把『貿易』當作他的職業，如此才顯得出他的身分跟地位……其實我覺得老爸也算得上是做『貿易』的啦！沒錯呀，買空賣空，『殺』進『殺』出，不稱作貿易，又該稱為什麼呢？唉，總不能要我在家長職業欄裡，坦白填上『大角頭』三個字吧？」
俗諺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有意思的是，阿樂顯然是靠後天教育與自我努力，促使角頭基因「大突變」，以致造就了他溫文爾雅的外表與氣質，完全都沒有沾染到他父親那角頭老大、三江五湖的草莽氣息。
至於那位身為民意代表的父親，每每在電視政論節目上，看見他冷眉橫目、批東罵西的模樣，我就不禁聯想起學生描述他返家時，那酒氣沖天、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
每逢總統大選或市長、立委的選舉，總有媒體記者不免俗的找來建中畢業冊，極力從當中的師長群像裡找到我，再極力拜託我接受專訪。
拜託哦，我一九七八年初入建中日間部任教，主要教的是高一；有一天，教務處突然要我代課三年二班的國文兩星期，其中還包括監考三天。我這25歲的菜鳥，哪有可能記得那麼多？
記者就是記者，一定要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串成溫馨感人的故事，然後在電視、報章雜誌上強力放送。
其實如今檯面上的市長、立委、署長發言人、副部長……。其中有好幾人全是我任教時，授過課的學生，但那又如何？當年的翩翩少年，如今已成歐巴、大叔。流光歲月、星光嬗遞，昔日靦腆害羞的少年與今日神采飛揚的中、壯年，豈能相提並論？外貌會變，成年後的思維、邏輯又怎可能停駐於從前？
教育，一直是我的主業，也是我終生的志業；昔日學生，今日有了社會地位、政治舞臺，那是他個人努力的成就；我不過是他們求學過程中的眾多老師之一，大可不必矻矻想沾光。
倒是像趙福這樣的學生，多年來一直是我心中所掛念、在乎的。
老師，這裡有沒有人欺負你？
趙福是我來建中之前，任教於大同國中時的孩子。當年的大同國中只招收男學生，擁有「建中先修班」的名號，是一所內部極為競爭、升學率極高的「明星」國中，日後，它也成為了臺北市第一所國中改制為高中的學校。
趙福就讀於國中三年級時，我是他們班的國文老師，他有著一張黝黑、憨實的臉龐，身材十分壯碩，可是各科成績卻和身高成反比。在這十分重視分數成績的校園裡，開學不到一個月，他就被迫轉往「放牛班」。
有好幾次上課書寫黑板時，我一轉身，就看到他悄悄躲在教室後面，從窗邊一閃而過的身影。我知道，他肯定是又偷偷「翹掉」了放牛班的課，試著想神不知鬼不覺的跑來探望我，或想再聽一次我的課。
幾乎每天中午，我總是會在樓梯間的轉角處遇到他，他總是洋溢著憨厚敦實的笑容向我行禮，精神抖擻的說聲「老師好」，然後就跑開了。有一回，我在學校操場上看見他獨自在吊單槓，特地叫住他：「趙福，過來老師這裡。」
他似乎嚇了一跳，沒想到我會主動找他，縱然疑惑，可是一聽到我的呼叫，還是立即咚咚咚，展著笑靨的跑了過來。
看他額頭上掛著滿滿的汗珠，我拿出手帕，踮腳幫他拭去汗水。
「趙福，老師認為你一點兒也不傻，只是普通高中這條以考試為主的競爭道路不太適合你罷了。」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勵的說道：「試試報考高工、高職看看，老師相信你會成功的。」
原本頭低得不能再低的趙福，突然抬起頭，眼淚、鼻涕汨汨的流了下來，用幾乎哽咽的嗓音回我：「老……老師，謝謝，謝謝您！」
不知經過了多少年，有一天，適逢高三模擬考，我正在教室裡監考，突然間感覺到原本寧靜的走廊有了一些騷動。一轉頭，便看見警衛何伯伯帶著一個成年男子站在教室門口。
「老師，我是趙福啦，我找了您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等不及何伯伯開口，穿著短袖棉T，露出雙臂刺青的男子急急忙忙跑到我面前。他的打扮、舉止與說話時毫不掩飾的粗嗓，一下子把教室裡正在寫物理試卷的同學震驚得紛紛抬起了頭。
「陳老師，對不起，他一直在警衛室鬧，我不得不帶他過來。」何伯伯壓低了音調說。
我把食指放在嘴唇，示意同學們繼續安靜寫考卷，同時也要趙福暫時收起亢奮的模樣。
何伯伯似乎十分不放心的直盯著趙福，我低聲告訴何伯伯：「沒事的，他是我從前的學生。」接著把趙福拉到走廊樓梯轉角，卻見何伯伯頻頻回首，似乎仍充滿戒心。
「趙福，這裡的學生正在考模擬考，所以你說話一定要小聲點。」趙福興奮得連黝黑的雙頰、耳根都隱隱泛紅，頻頻點頭。
「老師，聽說這裡的學生讀書都很厲害，老師，這個學校的人好不好？老師，這裡有沒有人欺負你？」趙福果真壓低了嗓門。「老師，如果有人敢欺負你，我一定讓他好看！」只見趙福手臂上刺的老虎好似要跳出來。
「老師，我聽你的話去念高工，畢業後跑去當兵，退伍回來後有朋友找我圍事。我不怕死，很會打，現在已經是○○堂的堂主了。」眼前的趙福說著說著又流露出憨憨的笑容，彷彿回到那個單純美好的少年時代。
台灣教育的反思
那天，目送趙福下樓，看著他前往校門的背影，我只覺得鼻子好酸、眼眶發熱。
趙福呀趙福，老師當年希望你念高工或高職，是期盼你擁有專長，才好在這都市叢林裡「混」口飯吃，而不是要你去圍事、跟人打打殺殺，當什麼「堂主」不「堂主」的。
自從趙福離去之後，我在每天的電視新聞裡、報紙的社會版上，不論看見掃黑或掃黃，總是提心吊膽的牽掛著，好怕看到趙福的名字。
我想，人生有兩樣事情是無法選擇的。那就是擁有什麼樣的父母、生在什麼樣的家庭；還有另一項，就是生下什麼樣的孩子。
父母與兒女的關係是老天爺決定的，由不得我們自主，然而趙福之所以走入黑道且成為堂主，絕不是因一時誤入或被欺騙所造成。
根據我對他國中時期的了解，這孩子的雙親離異之後，將他託給外婆，由外婆撫育帶大。
隔代教養對這個性倔強的男孩而言，在祖孫的溝通上，想必面臨了不少齟齬與挫折；尤其在當年那個學業競爭激烈的「明星」國中裡，學業功課排名的不如意，再加上被學校從「好」班調到類似「放牛」的班級，肯定對他年少的心靈造成不小的打擊。
在得不到師長、同儕的肯定下，他就往外尋找友誼與溫暖、討拍。結果，憑著碩壯的體格和猛爆的烈火性格，他也就一步步踏入黑道，成了黑道上的悍將打手。
抽菸、喝酒、打架……我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既管不著也無力管制他。不過，我最擔心的是他涉入賭博或吸毒。
所以，在那天臨別的時候，我只能一再叮囑他：賭博和毒品絕對不可以碰，絕對要克制！
記得幾年前，一位建中畢業、擁有臺大博士學位的男子，跑去路邊攤創業，販賣「鹽酥雞」，結果上了報紙社會版，成了大眾議論的焦點。擁有臺大博士學位又如何？在職場激烈的爭奪戰下，高不成、低不就，最後還失業了好長一段時間。如今憑藉著研發「孤味」的鹽酥雞，不也賣得嚇嚇叫嗎？不也財源滾滾而來嗎？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李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說每個人的才能各自有異。如果父母、師長、學校一直擺脫不掉以升學主義掛帥，其實是教育上的一大弊病。我們相信：分數、成績，絕對不是評斷一個人未來成就、幸福與否的唯一基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