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老調重彈就是最佳唯一解─評郭台銘的金門和平宣言

郭台銘和平宣言，總路線上回歸了一中各表的九二共識，這解答了一個問題，一個可以用幾種說法來表述的問題：「一個已經被認為破產的概念，如何重新管用起來？」、「已經覺醒的人，如何再睡下去？」、「已被開了七竅的混沌，如何再關起來、活下去？」

答案是：裝就是了。

這能行嗎？能行。為什麼呢？因為，現實中泛藍和中共需要的，並不是一套經得起檢驗的新論述，而是讓矛盾停留一個尚可忍受的程度，暫且繼續拖下去而已。任何論述都經不起各種吹毛求疵和「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檢驗，九二共識也經不起，但是九二共識曾經在一段時間裡真的被雙方接受過，這就夠了。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一旦真有一個夠強的新系統出來，再把九二共識這樣的舊系統換掉，也不會有什麼阻力，所以九二共識沒有威脅性，可以讓人放心。其他論述之經不起檢驗，是誰都可以上去捅一下的致命傷；九二共識之經不起檢驗，卻就是它能再度活起來的生機。

現在的大局是：中美對抗，各自內部都一堆待爆雷，美國有國債中國有地方債，大家比爛、鬥氣長，就指望對方陣營出差錯讓我去收割一波、續上一口。體現在外交上，就是你合縱日本南韓、我連橫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全球各地到處劫爭，也在俄烏戰爭上各牟各利；美國要用台灣牽制中共，中共何嘗不欲藉台灣消耗美國。在這樣過度複雜的形勢下，具有一些能量的台灣政治人物，特別是總統候選人這樣的關鍵角色，如果想提出什麼意欲破局的新論述、大戰略，勢必成為各方焦點，然後迅速被質疑、拆台、夾殺。所以唯有老調重彈，大家雖然不滿，但還能諒解你畢竟不能不彈，中共也能把事態評估在尚未失控的範圍，這一關就混過去了，台灣人也就能暫時繼續混下去了，說不定幾年後局勢變化，中共又沒了武統台灣的成熟條件，或者說把統一的念想懸在空中更加有利，台灣就又可以再混幾年。但若像民進黨一意配合美國挑釁，給中共製造更多可以快打，甚至不得不打的理由，那就完蛋了。

我也曾經思考過一些新版的兩岸論述，如黃年先生提過的「大屋頂中國」，蓋一個比「主權國家」這個尷尬概念更大的屋頂把兩岸三地容納起來；香港的陳雲教授也提過「華夏邦聯」，這都是智者之思，而且中國自古有「天下」觀，原不必死抱近代民族國家體系；有了大屋頂以後，將來還可以加入其他成員，來事實上收復外東北等等的歷史失地，這樣民族主義情緒也照顧到。想啊想啊想。

但不管是黃年的「大屋頂」還是陳雲的「華夏邦聯」，都沒有什麼人在認真討論回應，特別是沒有一個高層有意把討論往這個方向帶。而大陸的主流民意是什麼呢？人家看得很準，直指本質：哪怕你在文字上弄再多花樣，實際上你就是想「獨台」、「獨港」，讓國台辦、港澳辦繼續「惠」你，享受超國民待遇，然後繼續鄙視大陸人，把大陸人當傻子。 （相關報導： 林庭瑤專欄：郭侯大鬥法，柯P成贏家？ ｜ 更多文章 ）

而我們除了鄙視這點可以否認—至少我可以說「我沒有」，其他幾點，我們是完全不能否認的，事實上我們也會想這幹嘛要否認，為自己爭取權益，保衛現有的自主和自由，有得吃就吃，有得拿就拿，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只是應該再多注意的是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像廖元豪踢警車那樣暴露自己心底真實的頑心。

但是廖元豪已經踢了，過去三十年來許多台灣人在大陸的惡形惡狀，在台灣媒體和網路上的惡劣論調，人家是有記憶的。所以這幾年，粉紅陣營的一種看法在抬頭：你最好繼續惡，繼續浪，繼續搞台獨，這樣制裁和武統就有口實了。如果還像馬英九時期那樣打太極拳，中美兩頭吃，大陸這邊還得繼續惠，那才噁心。

現在這種見解是主流民意，所以去年裴洛西「竄訪」台灣，中共警高調門開得很高時，那些人好興奮，覺得要打了！要打了！大的要來了！結果軍機繞境飛幾下就回去了。就這？就這？我當時看到不少人在微博、知乎上的反映，是真的失望，真的沮喪，真的氣悶，不是表演。

一段時間之後，那些人才把心態調適過來：台灣人怎麼想已經不重要了，大陸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按節奏來一步一步走就好。

台灣人現在要面對的，國民黨、郭台銘現在要回應的，是這樣的大陸。

如之奈何？

今年三月，馬英九訪大陸，提出了一張極具政治智慧、可謂他生涯巔峰的答卷，就是：祭中山陵，繼續講「九二共識」。

當時我便品出其妙處了：「其愚不可及也！」

我在3月29日評論道：「在生不出新論述，現有的論述也都只通向死路的時候，馬英九選擇的，是堅持一個舊版本的認知，一種之前也沒有多麼行過的主義──三民主義。這種認知，這種論述，都不堪一擊，但只有在這種認知和論述之中，人才能傻傻地祝願、相信事情會變好，大家可以和平共榮。現在誰跳出來這樣表態，別人都會說他裝傻，噴到他體無完膚。唯有馬英九，我們相信他是真傻，他是真的這麼相信著並且希望著，所以他能在不同地方與人群的心底，收到那些被理性壓到心底的一些善意。他把自己獻祭出來，給我們在這無可如何的時候，又多了一次，或許也只剩這一次發揚善意的機會，這就是『愚不可及』。

以前有些台獨認為馬英九只是表面傻，其實極精、極難對付。這些台獨不知道中華文化與儒家思想裡有『至誠』這麼一個概念，所以當他們發現自己怎樣都動搖不了馬英九的人設，就會覺得慌，覺得好難對付。正解是，馬英九真的就是那樣，不是什麼人設。你無法對付他，你也不用對付他。就讓他去走他的行程，把他的心願了完。我們也還有一些人想要再為和平盡一份努力的，但我們沒有馬英九那樣的至誠，我們可以被動搖、被擊潰，被戾氣感染到黑化或絕望。智力有時而窮，智力無法凌駕現實的形勢，但愚笨可以。愚笨可以葆住『至誠』。」

如今，顯然受過高人指點的郭台銘，也繼續講了「一中各表」，嚴格來說沒有什麼新意的「一中各表」，寬格來說也沒有什麼新意的「一中各表」。郭台銘不如馬英九的地方，是沒有人會認為他在「中國認同」上有什麼真正的信念，沒有人相信他能促進馬習會談過的什麼「兩岸心靈契合」或「心靈交流」，畢竟他就是一個搞代工的商人，最多也只能得到一個「識時務」的評價。然而，這也夠了。

站在中共的立場，也可以說郭台銘比馬英九更好，因為馬英九的至誠還可以感動一些「民國粉」和自由派，吸走一些民心，所以商人思維的郭台銘相對更可接受。但如果要這樣說，還有一個更好的人選，就是在這方面完全沒能展現什麼主見的侯友宜。維持治安的警察，當然比算盤多多的商人更安全，問題只是他選不選得上。選不上也無妨，讓賴清德繼續搞台獨，更有利於同仇敵愾；不論將來攻台條件是否具足，意識形態安全是可以確保的了。

這就是郭台銘「金門和平宣言」的底層邏輯所在，國民黨其他人大概也逃不出這個邏輯，同時也沒幾人如馬英九那樣兼具至誠與名望，能與大陸同胞作心靈交流了，除非你把保釣世代幾個還在世的左統前輩拉出來，不過他們和國民黨也從來不是一掛。

然而，事情就只能這樣了嗎？我們民間就不能比這再多想一點、多說一點、多起到一點作用嗎？我想還是可以的，就算是被嘲笑也好，我們可以多聚幾個人，包括政見各異的大陸人、香港人，來在2024年後世局推演的基礎上，幻想「大屋頂中國」或「華夏邦聯」，或者以此主題來設計一套桌遊。目的不在實現，而是藉此過程，多讓一些被戾氣和算計所埋沒的真情，得以互相看見。

這或許就是我們在如今這個時間窗口，在兩岸議題的僵局上，還能做的少數幾件事之一。 （相關報導： 林庭瑤專欄：郭侯大鬥法，柯P成贏家？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