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許劍虹專欄：國民政府如何重返南京？

由南京、上海與杭州組成的「京滬杭地區」是戰前國民政府統治的核心地帶，尤其經歷了「黃金十年」的洗禮後，更一度成為全中國最繁榮富裕的地區。然而也因為被視為國民政府的戰略重心，日軍在對華發動全面侵略之際就對「京滬杭地區」發起最猛烈的進攻，上海打了三個月，杭州遭到轟炸，南京則被血洗了一輪。

蔣中正將中央政府遷往重慶，繼續與日本對抗七年之久，展現了不輸當今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頑強意志！然而這七年多的時間，卻也足以讓「京滬杭地區」的民眾失去了對重慶中央政府的向心力，尤其是自1939年起，日軍將支那派遣軍總司令部設在南京，然後又扶植中國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成立新的國民政府以後，更是徹底翻轉了「京滬杭地區」民眾的認同。

汪精衛返回南京後，不只恢復了中國國民黨戰前在「京滬杭地區」的法統，還大幅改善了南京、上海以及杭州民眾的生活條件。尤其進入1943年以後，在瓜達康納爾戰役中面臨失敗的日軍為了爭取中華民族主義為己所用，開始有計劃提高汪精衛政權的地位。「京滬杭地區」的民眾從此擺脫了亡國奴的身份，成為了與日軍平起平坐的盟友。

他們遇到日軍的時候不必再鞠躬，更不必擔心被打巴掌，還能驕傲的向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敬禮。南京大屠殺的陰影因為汪精衛政權的成立，就此煙消雲散。反倒是美軍的空襲以及潛艦的水下封鎖，給「京滬杭地區」的民眾帶來遠比日軍還要高的傷亡和經濟損失。就筆者訪談老一輩經歷過抗戰的「京滬杭地區」，多數對汪精衛的評價也確實是高過蔣中正。

換言之回到80周年的抗戰勝利之際，其實重慶中央政府能夠在戰後重返「京滬杭地區」建立秩序，本身就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而且光靠美軍的全力支持是不夠的，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如果沒能得到日軍以及南京國民政府方面的配合，恐怕只會換來一個新4軍提早進入南京，中華民國提早退守台灣甚至於沒有台灣可以退守的命運。

國軍兵不血刃復杭州

回顧抗戰勝利之際的「京滬杭地區」，由於浙江還存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直接指導的國軍第3戰區正規部隊，局勢比起華北稱得上是順利許多。尤其做為浙江省省份的杭州，基本上在日本投降的時候已經處於被第3戰區國軍部隊包圍的情況。陸軍官校第15期畢業的高澤沛伯伯，是我最早訪問的幾位抗戰老兵之一，他就親身經歷了第3戰區對金華還有杭州的反攻。

高澤沛當時在陸軍第49軍軍部特務營第2連擔任上尉連長，任務是保衛軍長王鐵漢將軍的安全。他們在金華與日本陸軍第13軍對峙，由於第49軍並不屬於換裝美式裝備的「阿爾發」（Alpha）部隊，而是以東北軍第105師為主體搭配川軍第26師及浙軍第79師等雜牌部隊，並不敢貿然對日軍發起強攻。雙方對峙到了裕仁天皇在8月15日宣告投降，日軍主動從金華撤退向杭州集結。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國府是如何回到華北的？ ｜ 更多文章 ）

於是第3戰區便尾隨日軍一路前往杭州，雙方繼續對峙，直到岡村寧次派今井武夫飛往芷江洽降，確認了支那派遣軍以重慶中央政府為唯一的投降對象之後，才解除敵對態勢。高澤沛指出在這最後反攻的階段，無論國軍還是日軍傷亡都微乎其微，甚至始終都處於互不進攻的和平狀態。9月3日，由第3戰區副司令長官韓德勤將軍率領的前進指揮所人馬正式進駐杭州富陽。

經過雙方談判，杭州的受降儀式於1945年9月15日正式舉行，由第133師團師團長野地嘉平中將向第3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投降，宣告日軍對浙江的佔領正式結束。勝利後被派往中國陸軍總司令部擔任參謀，負責「偽軍」改編工作的高澤沛回憶，他在經過杭州時曾親眼目睹被繳械的日本士兵在西湖打掃，臉上一點都沒有輸給國軍不服氣的表情。

他回憶當時杭州周邊沒有共產黨的軍隊存在，只有中日兩軍正規部隊相互對峙，從頭到尾沒有共產黨介入的空間，使得當地得以成為「京滬杭地區」接收起來最容易的地方。而杭州日軍能那麼心甘情願的投降，根本原因是接獲到南京支那派遣軍總司令部的命令。那麼上海跟南京的情況，是否真的如杭州一樣順利呢？

到處上演無間道的上海

上海做為中國第一大港口都市，稱得上是日本在華佔領區當中最重中之重的戰略要點，恐怕只輸給當時做為首都的南京。不過上海也如同1942年11月7日盟軍發動「火炬行動」（Operation Torch）以前的卡薩布蘭卡，是一座充滿「無間道」的港口城市，不同勢力相互背叛，從中獲取政治利益。哪怕是表面上效忠戴笠的忠義救國軍，內部也有不同的派系存在。

例如張為邦指揮的忠義救國軍浦東行動總隊是由海盜改編，在杜月笙指派下從事情報蒐集工作，必要時向被日軍擊落的美軍飛行員伸出援手。他的活動範圍從上海外圍的崇明島一路延伸到浙江溫州，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海賊王，但為了生存也會與上海市長周佛海的和平軍勾搭。既然可以跟日軍還有「偽軍」勾搭，張為邦必要時跟新4軍合作更是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實際上同樣在浦東活動的忠義救國軍馬丁行動總隊的副總指揮丁錫山，暗中已經在為新4軍服務，只要日本投降後出現有利於中共的局勢，他隨時做好「起義」的準備。以這些隨時可以改掛紅旗的忠義救國軍為基礎，再加上大量「白皮紅心」，即表面效力南京國民政府，暗中卻接受潘漢年指揮的和平軍還有上海警察，中共中央在1945年7月就做好了武力奪取上海的準備。

然而時任上海市長的周佛海，兼任上海保安司令且手中有稅警總團等強大兵力的周佛海，卻如同「火炬行動」中的維琪法國總督達爾朗（François Darlan）一樣，做出了效忠蔣中正和戴笠的決定，配合國軍接收大上海。他堅決的反共態度，讓負責武裝進攻上海的中共華中局還有新4軍軍部動搖了起來，懷疑中央進攻上海的指示是否明確。

周佛海身為汪精衛的手下愛將，事實上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就透過戴笠暗中向重慶輸誠，他的態度同樣是另外一種無間道。眼見真正掌握上海大權的周佛海不願意組織地下軍配合中共造反，延安中共中央做出放棄奪取上海及南京等華東大型城市的決定，於8月12日將目標轉向東北，確立了戰前的舊秩序將重返京滬地區。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國府是如何回到華北的？ ｜ 更多文章 ）

為國府在大陸延壽的岡村寧次

不過無論是杭州的野地嘉平還是上海的周佛海，他們能夠順利向重慶投降的最關鍵原因還是來自於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的態度，當時的他手中握有100萬日軍部隊，且這些日軍除第11軍和第20軍在湖南戰場上吃過國軍的苦頭外，大多數沒有戰敗的經驗。岡村寧次如果有意願，完全有本錢不甩裕仁天皇的投降命令，在中國搞國中之國。

甚至如果他願意，率領100萬支那派遣軍加入共軍或者與毛澤東建立軍事同盟關係，別說是國軍了，恐怕就是美軍直接下場參戰也是死傷慘重。包括台灣總督安藤利吉手下的第10方面軍，也有不少日本官兵主張繼續與重慶還有盟軍戰鬥到底，即便星條旗已經在東京上空飛揚，天皇成為了美軍的俘虜，光憑支那派遣軍還是可以把「大東亞戰爭」打下去。

岡村寧次早年雖然是對華強硬派，卻也在理性上認知到日本無法在實力上戰勝美國，支那派遣軍的頑抗只是徒勞而且必將增加更多痛苦。哪怕他們成功將美軍擊退並推翻國民政府，唯一的勝利者只有可能是中國共產黨，而岡村寧次過去擔任北支那方面軍司令官時曾屠殺過中共根據地的軍民，就算他幫助中共戰勝了蔣中正，只怕這筆血債還是要償還。

同時在與國軍八年的征戰中，也確實有不少日軍慘死異鄉，身為支那派遣軍的總司令官，將100萬日軍還有100萬日本僑民平安無事帶回祖國才是岡村寧次最重要的職責。在盲目的軍國主義煽動下，一整個世代的日本人毫無意義的付出生命，岡村寧次深知自己抵抗下去終將成為日本的民族罪人。經過了審慎的盤算之後，他決定服從天皇命令向蔣中正投降。

確認了投降對象是蔣中正而不是毛澤東後，支那派遣軍立即對試圖進攻淪陷區，搶佔受降權的8路軍還有新4軍開火。根據研究中日關係的黃自進教授統計，從1945年8月到1946年1月這段近半年的時間裡，有近10,000名日軍為了阻止共軍擴張失利範圍而丟失性命，某種程度上也是還了日軍對中華民國的血債。

駐華大使谷正之的預言

首批回到南京的國軍正規部隊，是接受美軍戰略情報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跳傘訓練的陸軍突擊總隊，外號為「鴻翔部隊」。據「鴻翔部隊」老兵劉正華回憶，他們一到機場下了飛機，就遭到埋伏在跑道外的新4軍游擊隊射擊，可見共軍遠比國軍更早抵達南京，而且如果沒有日軍鼎力相助，南京根本不需要等到1949年4月23日才「解放」。

事實上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以外相谷正之還有駐華大使重光葵為代表的一批外務省官僚逐漸認知到日本若想要在與美國的戰爭中取勝，必須贏得中華民族主義的支持。所以在兩人的主導下，外務省冒著被陸軍還有海軍雙雙抵制的風險，說服東條英機提升南京國民政府的國際地位，將租界以及治外法權還給中國，同時允許汪精衛對英美宣戰。

只是到了汪精衛去世的1945年，南京國民政府完全如同洩了氣的氣球，無論是主席陳公博還是上海市長周佛海等一號還有二號人物都投靠了重慶。然而日本外務省系統人馬卻沒有大改變，只是原本的駐華大使重光葵成了外相，原本的外相谷正之成為了駐華大使，所以擁抱以及扶持中華民族主義仍是他們既定的政策，只是把希望寄託給了獨立性更強且更清廉的中國共產黨了。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國府是如何回到華北的？ ｜ 更多文章 ）

所以在重光葵的主導下，日本承認了延安的外交地位，大本營也從阻礙美軍登陸中國沿海的角度出發，命令支那派遣軍對新4軍在上海還有南京外圍發展勢力，甚至於協助他們從事反蔣宣傳。為此暗中與重慶聯繫的陳公博與谷正之發生多次衝突，然而谷正之卻只回應了一句：「共產黨並不 壞，其政治且較重慶和南京為進步。」

顯然從日本外務省官僚的角度來看，無論是重慶的國民黨還是南京的國民黨並無二致，都是為了政權的延續還有自身利益能夠在日本和美國等列強之間游走的投機份子。此刻無論是重光葵還是谷正之，都已經知道日本的戰敗不可避免，但是兩人都堅信中國將在戰後成為共產黨的天下，只因為汪精衛去世以後，無論是重慶還是南京的兩個中國國民黨，心裡面都沒有了人民。

蔣委員長自掘墳墓

可見「國民黨人人心中有自己，大多心中有派系，少數心中有黨國，唯獨，無人心中有人民」這句台詞，其實不是出自電視劇《沉默的榮耀》裡的吳石（他被捕後立即投降懺悔，不可能講這句話），而是早就為重光葵還有谷正之等日本外交官預言到了。谷正之「共產黨並不 壞，其政治且較重慶和南京為進步」這句話放到1949年，完全成為了恐怖的政治寓言。

即便有來自魏德邁（Albert C. Wedemeyer）、尼米茲（Chester W. Nimitz）以及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 ）的鼎力支持，又有岡村寧次與根本博的全方位配合，中華民國的抗戰勝利都只是曇花一現，只維持了四年就全面崩盤。只剩下台灣這個戰利品，直到今天還牢牢控制在中華民國政府手中，為什麼會如此？

答案是重慶的國民黨在南京的國民黨幫助下重返「京滬杭地區」，隨即前者就對後者過河拆橋，陳公博被硬是從日本引渡回到中國，下場是被宣判死刑。周佛海比較幸運，得到了戴笠的干涉逃過死刑，卻也很快就因為心臟病發，無法保外就醫而病逝獄中。伴隨著更多接收大員從艱苦的大後方返回富裕的「京滬杭地區」，更多的報復、勒索以及歧視紛紛上演。

「京滬杭地區」的富裕人家被逼交出錢財，否則就會被舉報為「漢奸」，學校裡的學生都被扣上「偽學生」帽子，學歷不被承認，很快就搞到天怒人怨。就連接受戴笠之命與周佛海聯絡，負責接收南京的軍統要員周鎬都被當成「漢奸」的幫兇而一度被捕下獄。原本歡迎重慶中央的「京滬杭地區」民眾很快就厭倦了蔣中正政權，倒向中國共產黨的懷抱。

尤其南京與上海的民眾，更是明白蔣中正如果沒有得到美日支持，根本就沒有返回京滬重建舊秩序的能耐。「新秩序」很有可能在重光葵、谷正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新4軍、忠義救國軍、和平軍以及上海警察組織的地下軍發起的武裝暴動下提早到來。1949年渡江戰役的結果只是更應證了他們認定蔣中正無能的看法，自然更加不會把中華民國政府認真視為一個角色看待。

對美日的依賴從此刻開始

回顧政府接收「京滬杭地區」的歷史，不難發現蔣中正雖然獲得了美國承認及日本的幫助，卻因為沒能以平等姿態善待淪陷區同胞而民心盡失。這批在抗戰前本該屬於國民政府核心地帶，包括蔣中正老家浙江地區的子民，最終因為遭受從大後方回來的接收大員打壓、勒索、歧視以及排擠，被徹底推到了中共的陣營。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國府是如何回到華北的？ ｜ 更多文章 ）

不只是丁錫山，就連代表軍統局率先接收汪精衛政權的京滬行動總隊南京指揮部指揮周鎬，都因為對中央政府不滿而轉為中共地下黨，兩位忠義救國軍骨幹最終都因叛黨叛國而如同吳石一般被槍斃，可見蔣中正在當時有多不得人心。在日本放下武器之後，如果華北民眾都舉雙手歡迎共產黨，那麼南京和上海人民最懷念的則顯然是汪精衛。

當然我們不能否認，蔣中正領導中華民國抵抗日本侵略，如同澤倫斯基（ Volodymyr Zelenskyy）般的苦撐待變，最終撐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及美國參戰，確保了中華民國的戰勝國乃至於四強地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是經歷了1944年日軍發動的「一號作戰」打擊，整個國民政府元氣大傷，無論是軍事、經濟、社會還是政治都陷入了形象破產的局面。

靠著魏德邁將軍的輸血以及培訓新兵，國民政府勉強撐到了抗戰勝利而沒有如南斯拉夫王國般直接在抗戰的過程中就被赤化，著實已經是奇蹟。但此後國民政府不僅看起來不像個四強或者戰勝國，甚至連維持一個正常國家的形象都不可能，只能仰賴美日幫助完成對淪陷區的接收。目睹這一切的「京滬杭」民眾，內心比誰都知道中華民國的戰勝國地位有多麼虛。

所以無論是美日之間的投降協商以及日本佔領問題，還是蘇聯出兵對日作戰的問題，國民政府都徹底失去了話語權。最嚴重的不是失去列強的尊重，而是被自家中國同胞的徹底鄙視，為四年後丟失政權埋下伏筆，且從此以被剝奪了代表中華民族主義的資格。如今台灣對美日的依賴，其實早從抗戰勝利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無論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都只是延續了蔣委員長遺產罷了。

那麼對於在抗戰期間發國難財，與日軍勾結搞走私甚至一起打國軍的共軍，為何反而能從這個時候就取代國民政府掌握中華民族主義的話語權？注意當時的中共甚至連執政地位都沒有喔！關於這個問題，受限於文章篇幅的限制我們就下回分解了！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國府是如何回到華北的？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