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吧,我坐在柏林潘斯勞爾堡區一個家庭醫師面前,他到處打電話為我詢問是否有醫院要收留我,那是在深冬陰暗的診所房間。
他說,我不會再給你開處方箋了,你必須去醫院,而且立刻去。
我用不安的眼神和聲音,請求家庭醫師至少開史蒂諾斯(Stilnox)處方箋給我過年節。
當時,我覺得我的家庭醫師反應太誇張了,我有點擔心他叫救護車立刻把我送至任何一家醫院的急診室。
他是一個懂中醫和針炙的德國醫師,東歐血統,個子小小的,說不出他是關心我,還是他真的覺得我的事情太誇張。
那時,我剛離婚不久,一個人住在柏林。那一天聖誕節將至,街上張燈結彩,連續的幾場大雪,使我不得不小心走過泥濘的路邊,心裡在想我必須一個人過節,需要買聖誕樹嗎?可能在歐洲太久,習慣婚姻家庭生活,買顆樹過聖誕節,對我是一份重要的儀式感。
當時的我,已習慣吃安眠藥,就吃這麼多顆,我從卅多歲那一年開始吃,剛開始半顆,愈吃愈多,心情真不好的話,我可以吃藥從晚上睡到早上,又從早上睡到晚上。我睡過好多人生的日子。
我住的是東德,格萊姆街是文青區,每每走過街邊常聞到大麻味,我的朋友之中有人是著名的舞台劇院總監導演或舞者,也有高知青家庭主婦,不少人吃搖頭丸或什麼我不知道的,但我不喜歡那些,我只吃安眠藥。有人笑我,都是吃藥,也許妳這種藥更糟也不一定。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繼續錯待自己,偶而過幾天正常生活,離婚後,也許憂鬱症也復發了,藥愈吃愈重,我必須把日子睡過去。
而北德的冬天,沒有陽光的日子太難了,或許不該離開他,沒有他的日子太難了,但或許都是藉口。
人在台北,這家醫院是我自己主動走進來的。他們曾經給過我一次住院床位,我延誤過一次。那一次我來了醫院才知道,我好驚訝,原來醫院沒有單人房,只有四人房,所以,就放棄了。
這一次終於做下自己也有點意外的決定,我願意接受四人房的條件,在一天之內,提著簡單行李來辦住院手續。
我走進一個我一直不敢來的,自己內心想像的心靈迷宮。
簡陋的病房正像我的心。狹小黯淡似乎舖陳著一層抹不去的陳舊灰塵。
二位護理師陪著我走進去,我們檢查了行李,我是在精神病院,所有可能自傷或傷人的物品全得留下,手機也不能。
能帶進來的東西其實不多,最多只包括日用衣物和盥洗用具,好多我從來沒想過的東西,比如原子筆和筆記本(因為上面有圈住筆記本活頁紙的塑膠圈),小小香水瓶也不行,我帶來的行李只剩衣服了,其他一無所有。好吧,一切檢查完畢,經過警局,是的,警局就設在入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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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沒有那些身外之物,我應該可以存活吧。但我堅持帶一支筆和一本筆記本,他們不肯,就因為筆記本上的塑膠圈,除非把圈圈拆下,而且筆得改為鉛筆。我就這樣來到這家精神病院開始這次自願的戒斷之旅。
這需要多大的改變,對我這麼一個任意及喜好自由的人,能適應嗎?就當做一趟地獄之旅吧,那會有多糟呢?
來到四人病房,坐在靠窗的床上,內心仍然在掙扎,猶豫。
但我也企圖說服自己克服那不舒適的感覺,尤其周遭病房的氣味,留下來。
能不能留下來啊?我用德文問自己,小聲地發出聲音。這幾年來,我發現自己經常自言自語了,用英文、德文、法文,有時還有一連串我並未遺忘的閔南語。或許我應該再把閔南語練得更好些?彷彿我一邊說話,是為了一邊提醒自己,不要錯過此刻啊,不要錯過人生。
我也有許多荒謬的時刻,經常是忘了自己吃過藥了沒,所以不知道是否應該重吃,然後,大約我都重服了一遍,因為僅僅去想到底吃過了沒,我就睡不著了。
也有很多時候,因為服藥量太大,不到取藥方的時候,藥不夠了,必須著急到處找藥,或請人先去臺灣的診所取藥,然後拜託要來德國的人拿藥給我,疫情時,很少人到德國,而且郵局幾乎沒有什麼運輸,一封信可能便要花一個月才到的了。而且可能多數信件被查出是藥品,全都給扣留了,我什麼也沒收到,我花了多少精神和時間在尋找藥物?並且包含非法取得。
我一直想戒藥,卻戒藥不得。有一次又到了想戒藥的時刻,我用臺灣帶到柏林的菜刀切割藥片,但一刀切下,二片藥片飛走,分別掉在不同的地板上,我跪在地上找了好久,我不得不嘆息,那時的人生畫面好荒謬。
多少次吃了藥後,我還用手機和親密的朋友寫訊息,沒人看得懂,他們多半知道我睡著了,我是在寫天方夜譚。
一千零一夜。
我也會夜遊或失憶,到冰箱找東西,吃了很多臺灣買來的鳳梨酥吧,或冰淇淋,還有法國的瑪德蓮蛋糕,義大利的潘妮托妮。
在印度的瑜珈中,他們說,是心的Chakras阻滯不通,所以睡不著。在中醫的理論裡,失眠是因為入夜陽氣潛藏於內,人臥則血歸於肝,進入睡眠;發生失眠,是由於陽不入陰,引起體內臟腑氣失衡,心神不寧所致。但陽不入陰?我不理解。
在名著《百年孤寂》一書中,馬貢多小鎮上的人們都染上失眠症,人人必須講述閹雞的故事,即使不斷重複這麼令人討厭而且周而復始的事,人們還是沒睡著。
我吃那麼多安眠藥,有時覺得自己就像從前的媽媽。但我想媽媽在天之靈不會希望我像她一樣,我知道她會擔心我,因為我曾在童年時,曾無意間聽到她和阿姨之間的談話,她曾告訴阿姨,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她覺得她不會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我。
啊,我的母親,您和父親一樣從小沒擁抱過我,我那時無法,但如今我真的很想擁抱您。
我有一個算好友的朋友,我們亦師亦友,我不記得我教過她什麼,但她最近告訴我,我曾經啟發過她。她也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出於某種奇怪的想法,有一陣子,她會向醫師要安眠藥,並把多出的安眠藥都保存下來,她說,等到哪一天不想活的時候,可以使用,所以她大約保存了一百顆。有一天我又開始焦慮我的藥不夠用了,我從柏林打電話到台南給她,請她用航空包裹寄給我,她卻不肯,隨即便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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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名人太多了,達利、LadyGaga,還有我鍾愛的流行音樂天王麥可傑克森,他實在為失眠受太多苦,最後堅持注射麻醉劑,他的醫師怎麼那麼不小心,他沒注意劑量,還在樓上和情人通電話,是他害死了他。我永遠不能忘記他是怎麼死的,在準備最後一次世界巡迴,他那處女座追求完美的性格,一遍又一遍地彩排,或許再加上那幾件不公允的戀童癖報導和官司,要他如何睡覺?
我曾住過慕尼黑,和已逝導演法斯賓德是鄰居,他的作品我很欣賞,但他人格明顯有點問題,喜歡虐待情人,甚至導致情人為他而死。他只活了三十七歲。他一生從未好好睡過覺,飽受失眠之苦的他說:「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休息。」他有一次去坎城參加影展,那一次他得了獎,酒會後的夜晚,和朋友一瓶又一瓶威士忌,然後已經半夜三點,友人都回房間睡了,失眠的他,通常是先吸古柯鹼後吃安眠藥,其中還一瓶又一瓶的威士忌。他電話撥到他朋友的房間,希望朋友能陪他渡過長夜,朋友真的很睏,不想接電話了。法斯賓德只能到他的房間敲門,敲門聲之大,友人不得不開門。法斯賓德站在門前,滿臉哀怨地說,「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寂寞,也不明白失眠。」
蔣經國也曾經為失眠受苦,因為軍醫無法讓他睡著,他把醫師炒魷魚。後來的醫師非常聰明,他告訴經國先生,這是新類型的安眠藥,其實,那只是一顆大粒的維他命,沒想到蔣經國會因為那顆大顆的藥而睡得非常好。
我太了解這種心理了,我常常暗示醫師給我維他命即可,只是不要告訴我真相。但這不可能,因為我拿到的藥都有包裝和說明書,除非醫師參予一場白色騙局,把包裝全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