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宜芳專欄  

食物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華麗的誇飾、哪些是真誠的對話。

讓人無奈氣憤的二○二○年，以奇妙方式帶來重要的禮物，讓我愛上山徑，重新認識大自然、重新學習運用肢體的力量。

母親不到五十歲就血糖飆高，我懷疑和嗜食醃漬品、攝取太多醣類有關。常忍不住碎念她要忌口，有次她吼我一句：「吃乎死卡贏死沒吃。」

為何台南人優越感特別強？一座城市的精神面貌至今仍如此強烈，是一代又一代的台南人堅持某些價值或傳統才能延續。因為堅持，這種驕傲感深入骨髓，即使做一碗虱目魚粥都無比「頂真」。

紅燒肉已成為宴客時勉強拿得出手的菜餚之一。究竟怎麼學會紅燒肉的呢？這些年來在自家廚房已歷經數個版本大亂鬥，不斷嘗試新做法，至今尚未找到最佳定論。

有一天突然發現，生活中最重要的「美食街」，不是永康街、不是信義區、不在西門町、不在安和路，「居然」是濟南路。這條位於仁愛路和忠孝東路之間，大部分建築是四、五十年歷史老公寓的樸素街道，藏著數不盡的好餐廳，留下生命中許多美好時刻。

如果有人問：「編輯生涯中最愛的作者是誰？」我一定無從回答；若把這問題換成：「最美的作者是誰？」毫無疑問，當然是美了一輩子，如今六十幾歲仍然美到不行的林青霞。

這段時間，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體驗「失去」的滋味。大大小小的失去，最明顯的是失去了出國旅行的自由，失去了不同程度的社交自由，基本上這是所有人共同的失去。

在家上班讓彼此有機會認識另一半的「真面目」，而且對此驚喜少驚嚇多。「封鎖」意謂失去自由，失去自由一定不好，再甜蜜的家庭也禁不起全天候密切綑綁。

在這樣的時刻，大剌剌談此主題，無疑是不合時宜甚至政治不正確，但既然要面對未來半年、一年甚至更久的封閉期，我決定好好直面自己的旅行上癮症，規畫一套治療方法。

這是一個尋常不過的周日上午，沿著大安森林公園散步一圈，再到永康街買點東西，算是假日小確幸。暖陽下的公園景象美好而家常，一路碰上三組街頭藝人，一組日本年輕人唱美國民謠；一組南美兩人打手鼓，面前手寫紙牌上說明正在環遊世界中，歡迎打賞讓他們賺點旅費；最後一組是台灣本地視障歌手，堪稱是最熟悉的老面孔了，幾乎每周都會碰見一、兩次。

日本成為中國之外極可能疫情大爆發的國度，三、四月的櫻花季觀光熱潮泡湯了。日本人不是一向嚴謹細膩、一絲不苟、注重安全細節，為什麼這次面對生死攸關的防疫大事，卻如此反應遲鈍？

愛上郊山步道像是瞬間一見鍾情般不可思議。對我來說，郊山步道的樂趣就是一切剛剛好，風景剛剛好，距離剛剛好，清淡得剛剛好，疲累得剛剛好。

曾經，迪化街就像老朋友，不常見但始終親切，穿著夾腳拖就可四處走逛。如今，帶外國人去大稻埕一日遊，可體會台北從十九世紀以來，如何成為一座文化混血、商業氣息濃郁的都市。

十一月到上海探視女兒，她說：「走，帶妳去一家現在很有人氣的網紅餐廳吃酸菜魚，只賣酸菜魚就開了幾百家！」理論上，我愛酸嗜辣，也愛吃魚，這個選擇算是體貼之舉，何況「網紅餐廳」聽起來挺有趣的。

好溫暖，在窗外不到十度氣溫打哆嗦了幾分鐘，忍不住推開家飾品小店的門。是燈，是光，也是這一片圖案印成書牆的壁毯與屏風，令我佇足流連，想念起家中專屬的閱讀小角落。旅程的起點是巴塞隆納，兩周的西班牙之旅，秋老虎般陽光普照，一件長袖襯衫都嫌熱。中點是倫敦，有時風雨有時晴，一件風衣剛剛好。終於來到終點巴黎，很美，很冷，很冬天，毛衣加毛大衣仍抵不住雙手冰冷，鼻水直流。一杯熱咖啡在十一月底的巴黎不是裝飾品，我想。

鍾愛的英國飲食作家扶霞（FuchsiaDunlop）在《魚翅與花椒》（Shark'sFinandSichuanPepper:ASweet-SourMemoirofEatinginChina）中形容，香港於她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既中國也西方，既是香奈兒也是雞腳。

我們兩人在花園中慢慢走，她上身穿一件花襯衫，下搭合身窄管牛仔褲，紮頭髮，幾近素顏，眼睛明亮，話語清晰。

一直想寫緬甸，一個旅行之前很多想像，旅行之後很多疑問的地方。

我是個「市場控」，意思是每到一個新城市，如果只有一個上午自由行程，只能在博物館和菜市場之間做抉擇，沒話說，一定選擇逛市場。同樣一罐果醬，市集裡賣的樸拙手工品，就是比超市的精美品牌更獲我心。不論是傳統菜市場、假日農民市集，或是花市、二手市集，想真實領略一個城市的生命力，當然要看看市場攤位的擺設美感、人氣往來、物類品種和購物氣氛啊。

老家岡山有一家歷史超過六十年的冰店「新美冰果店」，有年回娘家特地興沖沖帶著先生、小孩造訪，「他們的蜜豆冰很有名，很高級喔，媽媽小時候要存零用錢才吃得起。」

「還記得我嗎？以前我在你們這裡吃過好幾年的麵啊。」看著他們，吃著熟悉味道的乾麵和餛飩湯，不知為何有些激動。這個來來去去風風火火的世界，還能有一些固定座標，光存在就令人安心。

和父親愛情長跑七年後才結成婚，母親卻在婚後兩年就守寡，帶著一女一兒依靠大家庭居住。物質生活是拮据的，精神生活更是淒冷的，《皇冠》雜誌成為她和外在世界連接的唯一窗口。

我始終對八年前的北海道之旅無法忘懷。一個人，孤獨，卻無一刻寂寞與不安。是那次的北海道之旅，讓我終於瞭解，旅行的意義何在。原來，我如此渴求這樣的安全並孤獨著。

一小塊醃冬瓜就讓竹筍雞湯多了醇和甘，仍然新鮮，味道卻「厚」了點。凡是煮湯，定然「一點舊一點新」，讓食材「二代同堂」甚至「三代同堂」一起熬煮。到底這些鮮味怎麼來的呢？

日劇《倒數第二次戀愛》裡，女主角小泉今日子從東京搬到鎌倉過日子，寧可每天忍受一小時通勤苦，因為在鎌倉，她受過傷的身心得到療癒。過客如我，真確覺得，古都鎌倉，確有魔力。

媽媽很愛醃漬食物，愛吃，更會做。醃漬物不只是台灣人的飲食傳統，更有她原生家庭寡母手足相依相愛度過艱困的回憶。醃漬味，也是人生味。

老闆娘顯然「得罪」一些客人，網路上亦有不少對其服務品質的負面評價。我們去多了，被「罵」習慣了，對這家有「態度」的小館子，漸漸從一開始的「愛吃啊，只好忍耐」到漸生尊敬。

我是見識過復興南路清粥小菜店盛況的。彼時仍是上世紀八○年代中至九○年代末，台北夜生活一派繁華，那時的台北，很年輕。如今台北老了一些，已是中年，如同我們走過喧譁世紀末的一代。

大抵世界各地都有其獨特知名美食，但像北京一道烤鴨就有如此多層次品牌差異並不多見。北京吃烤鴨最少可分五等級，其中「大董」堪稱土豪級，一隻二九八元人民幣的烤鴨只是平價菜式。

跟著阿嬤「綁粽」是童年一等一的大事。每到過年，一包就是數百顆飽滿結實的好粽子，足足從除夕吃到元宵節。不是端午節才包粽子？過年也要？這也是典型的南北差異。

維基百科說，療癒食物是指能夠提供懷舊或是情感價值的食物，其特色可能是高熱量、高碳水化合物，而且很容易準備。毫無疑問，臭豆腐就是我媽媽的療癒食品。

大姑媽是一九六○年代台灣少見的女性西服師傅，最自豪的是一輩子沒用過男人一毛錢。她是女人獨立的先行者，文能裁布剪料做西裝，武能辦桌當大廚，一輩子，沒有害怕過。

旅居雪梨三年，認識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嘗到各種文化身世背景殊異的食物，開了胃，開了心，也開了眼界。透過她們，我學會欣賞廣東菜、上海味，以及飄洋過海放棄一切重來的勇氣。

做為專業出版工作者，面對作者離世，許多時候我們的理性遠遠超過感性，如何把書編輯好、行銷做好、安排通路、送到最多讀者手中，永遠是第一考慮。這又何嘗不是作者對編輯的期盼？

別看老阿公種田屢屢吃癟，年輕時他可是岡山地區乃至附近鄉鎮有名的「專業人士」──牽豬哥專家。「什麼叫牽豬哥？」我問阿嬤，「囡仔郎有耳沒嘴！」阿嬤不肯說。

「二哥，下回我們來看你的時候，我順便煮酸菜魚湯給你吃好嗎？應該好多年沒吃了。」他點頭，但怎樣也無法在十二月買到酸菜葉，我的失約成為永遠。

我渴望逃離。白天是乖乖上課、補習、成績第一的好學生，夜晚是瘋狂閱讀、大膽作夢的內心叛逆少女。終於，十五歲那年穿上綠制服，名正言順離開小鎮，從此沒再吃過一碗當歸羊肉湯。

碰到自己不認同、不喜歡的書，對許多編輯來說，真的是很嚴重的事啊，甚至影響或決定他們在一個職位或一家公司的去留。編輯到底該怎麼面對不認同的內容、討厭的作者？

每個編輯都渴求碰上「好」作者，這個「好」涵義多重，作品好、人品好（絕不能搞出抄襲事件，這真是防不勝防），但編輯私心裡可能覺得最重要的是「好溝通」，畢竟一本書的完成少則數月動輒數年，如果彼此氣場太不合，細小的意見歧異可能累積成巨大的不信任，彼此都折磨、都委屈，最終也無法產出美好的作品，更可能是互相妥協之下的不得已。

身為編輯，隨時隨地碰到什麼人、看見什麼事、讀到什麼書，總會在腦海中過一過：「可能出書嗎？什麼角度？讀者為什麼要讀？」有了答案後，再思考：「如何說服他寫書？」

出版這一行常常像賭博，輸贏太不可預測。為了增加贏的機率，愈有經驗的出版人愈會累積一套判斷的ＳＯＰ。依這套ＳＯＰ創造出許多暢銷書，但也會因此錯過《哈利波特》。

八十歲的文學大師總想著「我們還可以再多做一點什麼」來推動崑曲藝術和紅樓經典。老友總開玩笑說他是「賈寶玉再生」，我卻覺得他身上是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三位一體」。

藉著一遍遍閱讀《遠方的鼓聲》，內心的寂寞感和孤獨感慢慢消失了，我彷彿聽到屬於自己的鼓聲，新的力量油然而生。之前，閱讀是樂趣；之後，閱讀是探索陌生世界的旅伴。

不論中國是朋友或敵人，我們沒有理由不努力從多角度、全方位「以閱讀瞭解中國」。但是如果只能透過一本本歐美翻譯著作，而缺少台灣本土視角，那是種遺憾。

從讀者角度來看，你會參考排行榜買書嗎？顯然是的。但請小心，「買榜」這事確實存在，來自焦慮的作者自行動員或是出版社的行銷操作，名不見經傳、異軍突起的暢銷新書最可疑。

對我來說，曾經編輯過《賈伯斯傳》，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記掛他的生死，即使他離開許久，換用其他品牌手機，心裡就是怪怪的，似乎背叛了曾經的刻骨銘心。

2014年諾貝爾獎得主法國作家莫迪亞諾，官方公布的得獎理由是：「他揭露了『佔領』期間的世界。-----小說家用記憶的藝術，喚起最難捉摸的人類命運。」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軍佔領巴黎，莫迪亞諾多部傑出小說均以此為背景。他自己如是說：「曾經在那個巴黎生活過的人，都想盡快把它給忘了，要不就只記住日常生活瑣事，只記住那些會讓人產生錯覺，自以為每天過的日子畢竟沒有跟承平時期有多大不同。-----在那個噩夢般的巴黎，你得冒著被告發的危險，警方會在地鐵站出口大肆搜捕-----。沒有它，我就不會誕生。那個巴黎從未停止她對我的糾纏，我寫的書更不時沐浴在在她那朦朧的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