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艋舺公園的大哥們,平常都在做什麼?他們發相機給街友拿去拍,揭開不為人知街頭人生

2022-11-03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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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這樣的生活,我也想活得優雅一點。」當街友們拿起相機拍攝自己的日常,一幕幕照片也道出不為人知的街頭生活...(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就算是這樣的生活,我也想活得優雅一點。」當街友們拿起相機拍攝自己的日常,一幕幕照片也道出不為人知的街頭生活...(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他們本身真的沒有想說要喝酒,但就後來習慣了、沒有喝酒不行,變成像吸毒(那樣喝酒)不行,但你嘗試去了解他以後,真的一肚子苦水──世界上每國都有流浪漢,但台灣的街友真的很善良,他今天喝酒,不代表他們惡劣……」

棲身於艋舺公園的街友們,平常都在做什麼?談起街友,或許「髒亂」、「好手好腳不工作」、「年輕不努力」等罵名隨之而來,艋舺公園更是讓不少人快步通過,然而當一群年輕人將底片相機發給街友們、讓街友親自拍下自己的日常生活,也揭開了「他們」和「我們」沒有那麼全然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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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大姐說她會喝咖啡,手沖咖啡,她說:就算是這樣的生活,我也想盡可能活得優雅一點。」長期關注貧窮議題之「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冠蓁這麼說──儘管接觸貧窮議題多年,她依然會被各種小細節觸動,例如聽聞一個身障者大哥終於找到水壓足夠的租屋處、淋浴洗澡變舒服了,或終於有了冰箱、開冰箱拿飲料很開心,「其實跟我們一樣耶。」

「貧窮」與「富有」、與所謂「正常」似乎被幾條線劃分為不同的世界,然而在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街友、身障者、低收入戶等各種身份的人們親自發聲,一張張影像與心聲說出的不再只是身份,而是與你我一樣的「人」。

放兩包冰塊才能睡得好一點、特製口罩撐過悶熱 街友親自拍下艋舺公園日常

街頭生活之不易,也只有睡過街頭的人才能真正懂,例如走入展間,其中一張街友拍的照片是放在紙箱上的兩包冰塊,畫面暗暗的。為什麼要拍冰塊?一旁文字寫著當事人的說明:「因為晚上太熱了,我是睡在冰塊上面的……熱得受不了,前幾天幾乎每天買兩包冰塊,想辦法想不出辦法我就去買冰塊,所以我特別紀錄下來。就靠著冰塊睡覺,有比較好睡。」

艋舺公園與街頭是他們的家、卻也不是他們的家,於是有大哥把自己的所有物品都放在拉車上,就是準備隨時能離開:「不能用太亂,畢竟這是公園,不是你家。」

(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再怎麼貧窮,街友們也依然想用各種方法讓自己生活過得稍稍舒適些(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再怎麼貧窮,街友們也依然想用各種方法讓自己生活過得稍稍舒適些。另一名街友拍的是自己的特製口罩,天氣實在太熱了、剪掉內層變薄,旁邊無人聚集時就戴薄的,儘管辛苦他還是會戴:「我看大家都戴口罩,我不想這麼突出。」他也拍下了新買的內衣,說就算每天都洗澡、內衣穿同一套一樣會有味道,幸好後來賺錢了買新的、10件折100,「有找100可以買水果,那天拿到錢很開心、想吃這個很久了,中山堂旁邊的一個水果攤,一盒55元。」

吃很重要,許多街友的照片裡都有吃的,其中一張是圓圓的炸排骨便當,「終於有一個葷的東西,大部份都是素的!」有人撿到好幾顆土芒果快樂拍下來,也有人拍下從社福團體澡堂拿回來、吊在腳踏車的麵線、備註下一秒不幸被路人撞翻,「那個人也很好,他給我50塊,我記得去便利商店裡裝水,他進來找我、給我50塊。」

(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吃很重要,許多街友的照片裡都有吃的,其中一張是圓圓的炸排骨便當(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事實上多數街友有工作,一名大姐也拍下在餐廳後場的食物:「你看到的都是漂漂亮亮的裝飾、餐廳的外面啊、很漂亮很貴的裝潢,所以我拍一些洗碗的時候、工作的情形、廚房後台師傅工作的情形、還有吃的員工餐啊。」

街頭總有各種人,其中一名大姐拍下一群坐在艋舺公園聊天的老太太們,她們不是街友,但總是一早就到艋舺公園排隊拿便當:「她們這些老太太,有家閒著沒事、一大早就出來排隊,每天就這樣過生活,她們說生活說閒也是沒事幹哪,等3、4個小時也願意……她們覺得拿一個便當回去很有成就感,像她是拿便當回去給兒子吃,這樣也算盡到她母親的責任感,到老還是要照顧兒子。」

人們或許以為街友「可憐」,但身在其中者也總是能看見更辛苦的人,例如一名街友就拍下了四處遊盪的年邁女性街友背影:「每天走來走去身體算還好啦,只是每天走來走去、想想就叫她兒子的名字,就這樣子過生活啊,一天走一天……見不到兒子想兒子,她睡在公園啦,每天走來走去晃來晃去,兒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沒來看,很多年了。」

當然,也有街友會議論公園裡的誰誰誰精神有狀況,但在這位拍攝者當下就回答一個大姐:「你本來就不能用『正常人』眼光來看我們龍山寺住的人,有很多人都領殘障手冊,他們說話做事都有他們自己的方式。」

「他今天喝酒,不代表他們惡劣,嘗試去了解他,真的一肚子苦水…」

艋舺公園的人們來來去去,有些人找到正職工作離開,或找到工作以後因為疫情因素失業、但又不好意思再回到艋舺公園,有街友說當年什麼都沒有了、查查資料上台北,雖然已知會流落街頭,台北工作資源還是比較多、他還是這樣選擇,進安置處幾年過後與芒草心協會的室友搬到外頭一起住,也有街友改名換身份證、剪了頭髮,期待迎向新生活。

(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艋舺公園的人們來來去去,也有街友改名換身份證、剪了頭髮,期待迎向新生活(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這攤裡面改變最大的應該就是我,連名字都改了……上個禮拜去改、全部重改、甚至連頭髮都剪掉,看運氣會不會好一點。」他拿著底片相機自拍剛剪完的髮型,相片裡滿是希望、比了大大的V:「有申請到租屋補助,下禮拜要去看房子……以前麥當勞主管名字也有傑出的『傑』,我想說看看能不能變成跟他一樣傑出的人,很年輕就是店經理,做事能力又很強。」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很快順利離開,離開前也有各種迷惘,其中一個街友知道有些人沒工作就是坐在那喝酒、一直喝,但他也知道,那是真的沒辦法:「龍山寺那邊啊,10個人裡頭9個人都有喝酒,他們本身真的沒有想說要喝酒,但就後來習慣了、沒有喝酒不行,變成像吸毒(那樣喝酒)不行,但你嘗試去了解他以後,真的一肚子苦水──世界上每國都有流浪漢,但台灣的街友真的很善良,他今天喝酒,不代表他們惡劣……

2021年11月份,在萬華民間團體「夢想城鄉」做木工開始新人生、也順利找到租屋處的輝哥,因為身體健康狀況惡化而過世,而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重現他離世前終於擁有的小房間,狹小屋況、床旁邊就是洗手台、桌上的煙灰缸與米酒、音響播放的搖滾樂──從展場播放影片《補丁人生》可知,輝哥本來酒癮重,即便當上第一批帶人們觀光萬華的街友導覽員,他的酒癮也數度影響工作,但誠如前一名街友說的,嘗試去了解他以後,會知道有原因。

(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輝哥自述28歲做土木工程、被朋友倒債2000萬元之後流浪,直到55歲以後遇見社工才一步步再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輝哥自述28歲做土木工程、做台電鐵塔之後開始流浪,一個工地做到另個工地,但被朋友押掉2000萬元以後就破產,在1991年到萬華、而後再度失去工作與住處、48歲開始真正的街友生活:「我當時已經殘障,靠每月3000救濟過活,睡橋墩、每天就以酒為家,就這樣慢慢的向下沉淪……」

他說要去華江橋看朋友,沒想到是兩棵圓滾滾的矮路樹,當年他沒朋友、只能跟兩棵樹傾訴心聲,坐著跟樹聊天。他曾被流氓逼迫去乞討,是到55歲以後才跟社工聯繫上、開始做木工與導覽員,但酒癮是個問題,陪伴他的夢想城鄉工作者古明韻明令上課喝酒不能碰電動工具、參與市集不准喝酒,後來也讓輝哥願意去住院接受戒癮治療,終於好一點了,但有時候還是會想喝。

戒酒有比較舒服嗎?輝哥說:「是有啦,但維持不久、一兩個月……有時候就覺得,每天一個人不知道要幹嘛,就會過來想想,啊,就拿一瓶啤酒來喝,一瓶不夠就兩瓶──但工作上我避免,不喝。」

如果他有一座新冰箱:那是一種能為自己生活作主的感覺…

希望在大熱天睡覺可以舒適一點、希望今天的便當有肉、觀察著身邊的人們、無可奈何的時候喝酒,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呈現一部份的街友日常,就是這樣與常人沒有太大的差異──策展之「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之一朱冠蓁說,雖然這幾年不斷接觸貧窮議題,她依然被各種細節觸動,不只街友,也包括各式各樣面臨貧窮經驗的人們。

例如展場入口是各種人的餐桌,酒店公關平時的晚餐是茶葉蛋、飯糰,可能人們以為酒店小姐天天吃香喝辣開香檳,實際上酒店公關必須在忙碌時快速填飽肚子、吃的東西要避免身材走樣、衣服太緊所以不能吃太多,茶葉蛋才是日常:「事實上,她們的生活超普通,跟你我生活的一部份沒什麼不一樣、趕時間就會吃便利商店。」

又例如朱冠蓁採訪弱勢租屋議題,每個人都希望租到「好一點」的房子,何謂好,無論是上班族、社工、貧困者,那期待其實很相近──例如新巨輪協會的身障者,過往總是苦於租屋處水壓太弱、淋浴洗背很不方便,終於找到水壓足的房子時他開心極了;例如曾棲身於南港貨櫃屋的大哥,經過崔媽媽基金會社工媒合後終於找到一般的房子住,他最開心的是可以從冰箱拿飲料出來。

「那是一種能為自己生活作主的感覺,滿多人因為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忽略對於弱勢者與貧窮經驗者來說,在過去有很多東西是被剝奪的……」朱冠蓁說。

(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能為自己生活作主的感覺,滿多人因為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忽略對於弱勢者與貧窮經驗者來說,在過去有很多東西是被剝奪的…」(翻攝自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

當然,人有各種面向,好與不好沒有唯一標準,特展現場也展出位於三峽之都市原住民部落、南靖部落的生活,「家」的感覺就不是外觀,而是羈拌──朱冠蓁始終忘不了,2017第一次造訪時她本來直覺在這裡生活很辛苦,房屋是撿木料蓋的、擋雨用建商廣告的塑膠帆布、感覺夏天就是很熱,沒想到屋主大姐很驕傲地介紹:「這房子是我老公跟我兒子蓋的,我們阿美族男人不會蓋房子不可以結婚!她會介紹說那是哪裡撿的,你會翻新感受,從外面走進去可能有所謂的憐憫跟捨不得,但他們看待這物件的方式跟你完全不一樣……」

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特展名為「貧窮家年華」,就是從各種意義上去探討「家」。朱冠蓁引述台大社會系教授黃克先著作《危殆生活》指出,家有四個面向,家庭(family)、家空間(home)、家屋(house)、家戶(house hold),在展場也可以看見各種不同家的定義──例如family,輝哥與夢想城鄉夥伴並無血緣關係,生活卻相當緊密、反而跟兒子已經疏遠許久;例如home,每個物件背後都有尊嚴與情感的需求,住過貨櫃屋的大哥喜歡新家有冰箱、一名姐姐介意的是家裡沒有空間好好放一張桌子讓妹妹寫作業;例如house,一般想像的房子是有水泥四面牆、畫上個屋頂,但在南靖部落的家是用塑膠布與工地廢料堆疊起來。

展覽各種內容最重要的,朱冠蓁認為是「話語權在誰身上」。她聽過很多故事,例如當貧窮者與社工一起被記者採訪時,記者往往一直問社工當事人的問題、連平常吃飯去哪都問社工,但在「貧窮人的台北」特展,整個團隊最希望的就是讓當事者說話、把所有焦點都放在願意出來分享貧窮經驗的人身上。

於是那些曾經被忽略的、屬於貧窮者自己的聲音,終於有人們願意好好聽他們說話了,這正是「貧窮人的台北」特展用意。街友、貧困單親媽媽、身障者、精神疾病者、非行少年、酒店公關、都市原住民,在這裡,他們述說著各自不同的「家」。

展覽資訊│2022年貧窮人的台北-貧窮家年華

活動期間:2022/10/29-11/06
展覽地點:台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二段334號B1(一碼村)

展覽時段、講座訊息、更多相關資訊請參考「貧窮人的台北」特展網站(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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