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主要都會圈周邊,農地正以驚人速度消失。根據農委會與內政部統計,近二十年間,臺灣都市計畫邊界外的農地因各類開發案、工業區、住宅重劃區而流失的比例逐年上升。桃園航空城、竹科擴張案、台中精密園區擴建、高雄亞灣區計畫,都在不同程度上動用大量農地。
表面上,這些開發案被視為「帶動就業」「創造繁榮」的捷徑,但背後卻是農地遭到視為「可被犧牲」的資源。桃園近十年農地面積減少超過2萬公頃,其中一半以上直接轉作建地。這種開發模式,既未經過完整糧食安全評估,也未評估長期國土韌性。
國際上,中國在1990年代就設下「18億畝耕地紅線」,以避免都市無限制擴張。日本也透過「市街化調整區」制度,明確劃分都市發展邊界,阻止市郊農地被過度開發。這些做法雖然不完美,但至少提供一種「先規劃、再開發」的治理框架。反觀臺灣,農地往往在產業、房市或地方財政壓力下,成為最容易被犧牲的那一塊。
一、勞動力拉力與地價推力:農地流失的雙重引擎
農地的流失並非單一因素造成,而是勞動力流動與資本壓力的雙重結果。
一方面,青壯年人口大量離開農村,追尋都市中的就業與教育機會。根據當前公開資訊統計,臺灣農民平均年齡已突破62歲,農業人口老化嚴重。青農返鄉比例雖在政府政策推動下有所提升,但規模依舊有限,農村人口斷層問題日益嚴重。
另一方面,地價的推升與土地資本化加劇了農地壓力。都市周邊的農地往往被建商或投資客收購,再轉為建地或工業用地。臺灣的「農地工廠」亂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農地不再只是生產糧食的基礎,而成為「資產炒作」的工具。
國際上,韓國為了避免農地投機,成立「農地銀行」由政府收購農地,再以合理價格轉租給真正的農民。德國則對農地交易設有嚴格審查制度,確保土地持有權不會集中於資本財團。這些案例顯示,農地必須透過制度保護,才能維持農業的社會功能。
臺灣的問題在於,「人力流失」與「地價推升」形成了惡性循環:農村缺乏勞動力,土地閒置或被收購,最終導向非農業使用。
二、糧食自給率困境:當農地消失,餐桌會空缺什麼?
土地流失直接衝擊臺灣的糧食安全。根據農委會資料,臺灣整體糧食自給率長期徘徊在32%–35%左右,低於全球平均。稻米雖然自給率接近100%,但小麥、玉米、黃豆等主要糧食幾乎完全仰賴進口。
這意味著,只要國際供應鏈發生動盪,臺灣的糧食安全便會陷入高度風險。COVID-19疫情期間,越南、泰國曾一度限制稻米出口,日本、韓國也大舉囤糧,凸顯進口依賴的危險性。若臺灣農地繼續流失,自給率不可能提升,反而會持續惡化。
臺灣卻往往將農地保護與糧食安全分開討論,導致農地流失問題未被納入糧食戰略。這樣的割裂,對未來極為危險。
三、鏡像世界:都市夢與農村困境的矛盾共生
除了結構性因素之外,社會文化敘事也影響著土地政策。長久以來,農村被描繪成「落後」「等待開發」的空間,而都市則被視為「進步」與「現代化」的象徵。這種敘事,讓農地被視為城市發展的墊腳石。
媒體與政策語言往往強調「帶動繁榮」「就業機會」,卻忽視農地作為生態保護、食物來源與文化資產的價值。例如,桃園航空城案被定位為「國際門戶」,但犧牲的卻是數千公頃農地與農民生活。高雄在推動亞灣區計畫時,也同樣忽略農村空間的價值,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的發展用地。
國際上則有不同的嘗試。義大利與法國的「慢城運動」強調農村生活品質,將農村定位為文化與環境資產。透過制度設計與公共敘事,農村不再是被開發的「剩餘空間」,而是城市的必要夥伴。
臺灣若要扭轉都市與農村的鏡像對立,必須重新建構農地的社會想像:農地不只是種田,而是承載糧食安全、文化傳承與生態平衡的基石。
四、土地政策的十字路口:開發權、使用權與公共利益
臺灣農地保存的核心困境,在於「私有財產權」與「公共利益」的拉扯。許多農地所有者將土地視為投資標的,而非糧食生產基礎。這也造成了「農舍濫建」「農地工廠」等亂象。
以農舍為例,原本政策目的是讓農民能在農地旁就地居住,但制度漏洞卻讓大量非農民以投資為目的購買農地,興建豪華別墅。2010–2020年間,臺灣農舍總量增加近兩倍,其中超過一半無實際農業使用。這不僅衝擊農業,也破壞農村景觀。
「農地工廠」則是另一個顯著案例。許多中小企業為節省成本,直接在農地上興建工廠,導致土地汙染與農地功能喪失。根據農委會資料,全台約有4萬公頃農地被工廠占用。這些亂象反映出臺灣缺乏土地使用上的「公共利益原則」。
國際經驗則提供不同方向。荷蘭設有「土地銀行」,由政府統一收購農地,再以合理租金轉租給農民,避免土地炒作。日本透過農地集約化政策,限制農地分割,確保農地能長期維持生產功能。這些制度都指向同一原則:農地雖是私有,但其社會功能遠超過個人財產,必須受到公共規範。
五、食物主權的新想像:把糧食安全放進國土規劃
近年「食物主權」(Food Sovereignty)成為全球討論的關鍵概念。與「糧食安全」不同,食物主權強調的不僅是糧食供應量,更是人民能否自主決定糧食生產與消費的方式。
拉丁美洲社會運動「Via Campesina」便以食物主權為核心,要求政府保障小農的生產權,抵抗跨國農企的壟斷。非洲多國在糧食危機中,也開始強調本土農作物的重要性,避免全面依賴進口糧食。
臺灣的糧食政策長期偏向市場導向,將進口視為理所當然,卻忽視農地流失對糧食安全的戰略衝擊。若能將「食物主權」納入國土規劃,將農地保存與糧食政策結合,才可能打破「都市發展優先」的思維。例如:
(二)將糧食自給率指標列入國安會議,與能源安全同等重要。
這些改革將使農地保存不只是農政問題,而是國家安全戰略的一環。
六、農地的都市價值:多功能利用與就業創新
農地的價值不僅限於農業生產。它還承載了生態、文化與社會功能。
首先,農地是都市的「綠帶」。它能涵養水源、調節氣候、吸收碳排。研究顯示,若都市邊緣保留20%綠帶,能有效降低都市熱島效應,並增強防災韌性。
其次,農地是文化資產。臺灣許多地方的農村景觀,如嘉南平原的稻田、高雄美濃的客家菸樓,都是文化認同的重要符號。若農地被全面開發,臺灣的文化多樣性也將隨之消失。
最後,農地還能創造新型態就業。智慧農業、社會企業、地方品牌等模式,讓青年返鄉成為可能。臺灣已有案例,如屏東青農利用AI技術進行智慧溫室栽培,創造高附加價值產品。
國際上,荷蘭推動都市農業,讓鹿特丹屋頂農場成為都市綠色資源;紐約也在高樓頂層設置社區農場,提供在地食材與教育空間。東京則將農地納入「多功能農業區」,作為都市休閒與糧食供應結合的空間。
這些經驗說明,農地並非「阻礙發展」的空間,而是創造新價值的資源。
七、未來藍圖:都市與農地的共生契約
臺灣的挑戰在於,如何讓「都市發展」與「農地保存」不再是零和衝突,而是一種共生契約。
(一)建立農地保護區:學習歐盟「農地保護帶」制度,劃定不能被開發的核心區域。
(二)農地銀行制度化:由政府或合作社統籌收購、出租農地,避免閒置與炒作。
(三)糧食安全納入國安戰略:將糧食自給率指標正式列入國防與國安討論。
(四)公共媒體重塑敘事:改變「農村落後」的刻板印象,提升農地作為文化與環境資產的社會價值。
國際案例可以提供借鏡。歐盟透過CAP補助,讓農地保護與農民收入相連動;韓國則設有青農支
結語:守住農地,就是守住未來
從農地流失到國家戰略是一場被忽視的危機。臺灣社會長期將「農地流失」視為區域或部門問題,但事實上,它攸關國家安全與世代公平。當都市擴張不斷吞食農地,糧食自給率長期徘徊在32–35%,我們的餐桌安全早已和國際供應鏈緊緊綁在一起。
疫情與俄烏戰爭的經驗都提醒我們:糧食不僅是市場商品,更是地緣政治的籌碼。若缺乏農地,臺灣在任何國際危機中都將失去談判的籌碼。這是一場被忽視的戰略危機。
治理的核心挑戰需在都市夢與農村現實之間找到平衡。第一部分揭示了農地流失的四大矛盾:都市擴張與農地消失的速度失衡;青壯勞動力流失與地價炒作的惡性循環;糧食自給率低迷帶來的戰略風險;社會敘事將農村邊緣化。
第二部分則指出治理工具的可能性:制度面進行土地政策改革,避免農地假種真建與工廠侵蝕;戰略面則將糧食安全納入國安議程;創新面可透過智慧農業與多功能利用,賦予農地新的都市價值;敘事面是迫切需要重塑農村作為文化與環境資產的社會想像。
(一)法制支柱:建立農地保護帶。明確劃定「農地核心區」,禁止轉作非農業用途。學習歐盟的「農地保護帶」與日本的「市街化調整區」,防止都市邊界外溢。
(二)經濟支柱:農地銀行與公共基金。建立「農地銀行」,由政府或合作社收購並出租農地,避免炒作與閒置。開徵「數位服務稅」「不動產資本利得稅」,成立「農地與食物基金」,用於支持青農、智慧農業與糧食安全。
(三)戰略支柱:食物主權與國安對接。將糧食安全與能源安全並列,納入國安會議。設定「糧食自給率提升計畫」,例如2035年達到45%,2040年達到50%。推動地產地銷,縮短糧食供應鏈,增強地方韌性。
(四)文化支柱:農村價值的再敘事。公共媒體與教育體系重新描繪農村,強調其文化、生態、社會功能。支持「慢城運動」「社區農業」等模式,將農村納入城市發展的整體願景。
(一)歐盟用CAP補助確保農民收入與農地維護,顯示農業政策必須與社會政策連動。
(二)韓國以農地銀行與青農補助,成功降低農地資本化問題。
(三)日本以「市街化調整區」抑制都市無序擴張,同時推動「食育」培養全民糧食意識。
(四)荷蘭規劃都市農業與高科技農業並行,讓農地在都市邊界內發揮新價值。
這些案例都在提醒臺灣:農地保存不是單一政策,而是一整套社會契約。
守住農地,也是守住世代公平。都市發展可以帶來繁榮,但若以農地為代價,最終失去的是糧食安全與世代公平。農地不只是土地,它代表了餐桌的穩定、文化的延續與環境的韌性。
未來,臺灣的選擇很清楚:要繼續走「以農換地、以地換錢」的短期路徑,還是要建立「都市與農地共生」的永續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