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國賓大飯店的身影,長久以來矗立於愛河畔,猶如一個靜默卻堅毅的見證者。半世紀以來,它不僅是一棟建築物,更是高雄市民的集體記憶:有人在此舉辦婚禮,將終身幸福寄託於河畔夜色;有人參加國際會議,感受到高雄躍向世界的野心;更多市民則在跨年、節慶、展覽與音樂會中,與國賓一同書寫了屬於這座城市的光影篇章。
然而,2025年起隨著拆除計畫的啟動,國賓的身影將可能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藍圖上的高樓住宅與商辦大樓。這不僅代表城市面貌的轉換,更象徵著「記憶的斷裂」。愛河邊原本屬於公共與市民共享的文化地標,最終淪為少數資本與豪宅業者的專屬。
香港尖沙咀的海濱經驗,是一面鏡子。維多利亞港曾是「東方之珠」最具代表性的公共空間,但隨著1980–2000年代摩天樓林立,市民親水的權利被阻隔,公共性逐漸消失。高雄國賓案正面臨同樣的抉擇:我們是否願意讓愛河的歷史記憶,也像維多利亞港一樣,被摩天樓徹底遮蔽?
一、從維多利亞港到愛河:摩天樓如何掩蓋水岸公共性
維多利亞港的例子告訴我們,高樓雖象徵繁榮,卻可能犧牲公共性。根據香港規劃署數據,1990–2020年間,維港沿線建築高度平均增加超過40%,遮蔽了近一半的港灣視野。這使得原本「人人共享」的港景,逐漸成為「少數住戶專享」。
高雄愛河沿岸正在重演這段過程。亞灣特區與國賓案接連推動,摩天樓群逐步取代原有地標。當城市規劃一再將「容積率」視為核心考量時,卻忽略了「視覺權」與「公共親水」的重要性。
(一)新加坡濱海灣:在摩天樓與公共空間間設計綠廊與水岸步道,確保市民能自由接觸水域。
(二)雪梨達令港:保留大片公共廣場與文化設施,避免純粹的豪宅化。
反觀高雄,如果愛河畔再無保留「公共空間紅線」,未來市民恐只能隔著摩天樓的牆壁,懷想愛河的昔日倒影。
二、公共空間的失落與城市治理盲點
國賓案並非孤立事件,而是治理模式長期累積的結果。愛河畔的開發過程,幾乎沒有開放充分的市民參與:沒有完整的公聽會,沒有廣泛的利害關係人諮詢。決策模式傾向由政府與開發商密室協商,市民僅能在事後透過媒體得知消息。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香港的「保護海港運動」。2000年代,市民與NGO組成聯盟,透過訴訟與社會運動,成功爭取《保護海港條例》,明文規定政府必須維護維港公共性,限制過度填海與開發。
臺灣至今仍缺乏類似的制度設計。當公共空間逐漸被豪宅取代,我們是否有相應的法制保護?
三、氣候風險下的摩天樓:城市能承受多少重量?
除了文化與公共性,更嚴峻的是氣候風險。愛河沿岸位於低窪區域,極端降雨時常導致淹水。依據臺灣氣候變遷中心的模型推估,至2050年,高雄港區平均海平面將上升25–30公分,若再加上極端降雨與漲潮,愛河沿岸的地基安全將面臨挑戰。
摩天樓的重量與密度,是否加劇了這種風險?香港在2018年山竹颱風襲擊時,維港沿岸部分高樓地下停車場嚴重淹水,就是一個警訊。
(一)荷蘭鹿特丹:在低窪地帶建設藍綠基礎設施(blue-green infrastructure),兼顧防洪、公共空間與生態。
(二)紐約下曼哈頓:颶風珊迪後提出「BIG U」計畫,以堤防結合綠帶維護社區安全。
而高雄愛河,卻正將有限的岸邊資源,交付給豪宅建商。這不僅是城市規劃的短視,更是對未來世代的風險轉嫁。
四、豪宅化的幻象:誰真正受益?
在高雄國賓案的規劃藍圖中,高樓住宅與商辦大樓被描繪為城市進步的象徵。然而,豪宅化的背後,其實存在明顯的分配不均。
根據新聞公開資料統計,高雄市平均房價所得比在2024年已達到8.9,遠高於可負擔水準(理想值應低於6)。這意味著多數市民根本無法購買國賓案預期推出的豪宅產品。換言之,這場開發不是為了「市民的居住需求」,而是為了投資與炒作資本。
(一)香港九龍西:摩天豪宅林立,但空屋率長期居高不下,導致「有屋卻無人住」的怪象。
(二)首爾江南:豪宅區房價不斷攀升,卻加劇世代與社會階層的分化,公共資源也被過度集中。
高雄是否也會步上相同的道路?當國賓案建成後,愛河邊的景致,或許將成為少數人陽台的專屬風景,而不是全體市民的共享記憶。
五、文化遺產的空白:拆毀比保存容易
國賓大飯店承載的不僅是住宿功能,更是一段「城市記憶的容器」。從1960年代起,它見證了高雄的港都繁榮、社會轉型與國際接軌。然而,在既有法制架構下,國賓並未被納入文化資產保存範疇。
臺灣《文化資產保存法》雖規範了歷史建築與文化景觀的保存程序,但現實卻是:「保存」往往需要龐大行政資源與政治意志,而「拆除」則只需一紙建照。這種制度設計,讓許多具社會情感意義的建築迅速消失。
(一)日本東京車站:雖一度因戰後都市更新被拆除威脅,最終卻透過公民運動與文化資產登錄獲得完整修復,並轉型為城市重要的公共文化場域。
(二)新加坡富麗敦大酒店:由殖民時期郵政總局改建,既保留歷史建築,又融入現代旅宿功能。
相比之下,高雄對國賓的態度顯得蒼白。當地標被迅速推倒,城市失去了「延續性」的證據,而這種缺口將使未來世代難以理解自身的歷史脈絡。
六、居民缺席的決策桌:程序正義何在?
國賓案更大的問題,在於居民被排除在決策過程之外。愛河不僅是地理水體,更是社區的生活命脈。然而,從開發計畫公布到拆除啟動,居民的參與幾乎僅限於「事後知情」。
在民主治理的語境下,程序正義應當包含:資訊透明、廣泛諮詢與利害關係人參與。然而,高雄市府的治理模式仍停留在「行政核准」的技術性思維,而非「民主協商」的公共性思維。
(二)多倫多湖濱重建:設立Waterfront Toronto三方治理機構,由政府、企業與公民代表共同決策,避免單方壟斷。
當高雄居民連一張會議椅子都沒有時,愛河的未來就不再屬於公共,而是成為開發商與官僚的「私有產物」。
七、摩天樓之外的另一種城市想像
高雄是否只有「摩天樓」一種未來?答案是否定的。城市更新並非等同於拆毀過去、建造豪宅。國際案例提醒我們:有更多可能同時兼顧發展、文化與環境。
(一)鹿特丹馬斯河沿岸:以「水廣場」結合防洪與公共空間,將氣候韌性與市民休閒相融合。
(二)巴塞隆納海濱更新:在奧運建設後,保留大片公共海灘,形成公民共享的都市休憩地帶。
(三)首爾清溪川復興:從原本的高架道路改造為親水河道,帶動城市空間重生與居民參與。
(三)以混合用途開發結合文化保存與商業利益,避免完全豪宅化。
城市的價值,不在於天際線的高度,而在於記憶、公共性與韌性的厚度。
結語:當記憶被推倒,誰來守護愛河?
高雄國賓案,不僅是一場都市更新計畫,更是一面照映城市治理的鏡子。它反映了我們如何在發展與記憶之間抉擇,在資本與公共性之間拉扯,在摩天樓與氣候風險之間冒險。
如果我們選擇沉默,國賓將如同許多被拆除的地標一樣,只留下照片與口述回憶;如果我們選擇行動,愛河還能成為高雄真正的公共舞台。
國際案例一再告訴我們:文化可以保存、公共性可以創造、發展可以兼顧韌性。關鍵在於,市民是否願意要求「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