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許劍虹專欄：二戰末期美軍滲透韓半島的「老鷹計劃」

今年不只是二戰勝利80周年，同時也是韓戰爆發75周年，兩場戰爭隔了五年，看似彼此並不相干，實則緊密相連。事實上韓戰爆發的原因，就是為了要解決二戰沒有解決的問題。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總統為了盡早結束對日作戰，在1945年2月的雅爾達會議上邀請史達林（Joseph Stalin）於德國投降的三個內出兵遠東。

這就產生了滿洲國與朝鮮半島等戰略要地，可能將在日本戰敗後落入蘇聯掌握的可能性。羅斯福或許出於對蔣中正在「一號作戰」中的表現失望，加上判斷力受健康因素影響出問題而在雅爾達會議上做出錯誤決定，可美國戰略情報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的官員們可不傻，深知一旦蘇聯勢力掌握東北亞將引發災難性的後果。

因此在中國的戰略情報局第203特遣隊從1945年3月起，並啟動了向韓半島派遣特工的「鷹計劃」（Eagle Project），表面上是要顛覆日本對朝鮮的殖民統治，實際上是要避免親蘇聯的共產主義勢力壯大。戰略情報局局長鄧諾萬（William J. Donovan）是二戰爆發前唯一造訪過朝鮮的美國官員，對韓半島的戰略地位一直有異於他人的瞭解。

而以重慶為據點的第203特遣隊，首要接觸對象毫無疑問是同樣以重慶為據點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大韓民國臨時政府領袖金九常年接受蔣中正的政治庇護，卻始終得不到國際社會的承認，來自戰略情報局的合作邀請實在是求之不得的饋贈。更何況金九身為保守主義右派的獨立運動領袖，已掌握到蘇聯正在訓練一批共產主義朝鮮人進入半島成立傀儡政府的陰謀。

然而推動美中韓三國聯手驅逐日本，並確保戰後重獲獨立的韓國不成為蘇聯附庸還只是金九表面上與戰略情報局合作的原因，實際上當時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與重慶國民政府的關係早已千瘡百孔。金九顯然更加希望透過引進美國的力量擺脫蔣中正的控制，為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及韓國光復軍爭取更多的獨立性。

與重慶國民政府關係惡化

在中華民國的傳統論述中，中韓兩國是共同抗日反共，唇亡齒寒的「兄弟之邦」。不過正如中華民國接受美國援助的同時也時常與美國摩擦一樣，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與中華民國政府之間的矛盾也不少，而且蔣中正對韓國獨立運動的支持也並非始終以金九為唯一對象。因為在中國流亡的朝鮮抗日群體中，存在著金九領導的韓國獨立黨與金元鳳領導的朝鮮民族革命黨兩股勢力。

韓國獨立黨立場偏右翼保守，多由大韓帝國李氏王朝的親信組成，金九本人就出生於一個沒落的兩班家族。雖然是沒落的兩班家庭，卻仍是李氏王朝統治下的特權階級，還參加過最後一場科舉考試。他的立場與當時流亡美國，本身出自王族的李承晚十分相似，對共產主義革命都極端排斥，也是要等到1919年「三一運動」爆發後才勉強接受了孫中山的共和革命思想。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二戰時期的三大陣營 ｜ 更多文章 ）

金元鳳則是完全反對君主制的革命運動者，意識形態上與出身兩班家族的金九勢不兩立，但初期尚未激進到認同共產主義。或許也因為在意識形態上更接近走共和革命路線的中華民國，起初金元鳳比起金九更得蔣中正的「黃埔系」支持。抗戰爆發後，在滕傑與賀衷寒兩位「黃埔系」幹將支持下，金元鳳在中國成立了第一支朝鮮人武裝朝鮮義勇隊。

與此同時向金九伸出援手的則是國民黨中央黨部「CC派」大老朱家驊，但是黨的力量在蔣中正領導的國民政府中始終無法與軍隊抗衡，外加當時中華民國抗戰又只能從蘇聯引進外緣，左翼的金元鳳自然是比金九更吃香。直到1940年，隨著國共以及中蘇關係走向破裂，右翼的金九才再度受到蔣中正重視，於是就有了韓國光復軍的誕生。

然而就與美國人對重慶的抱怨一樣，包括朱家驊在內的許多國民黨幹部都對大韓民國臨時政府以及光復軍系統的韓國要員們抱怨連連，認為他們作風腐敗士氣渙散，不具備到前線與日軍作戰的能力。同時軍事委員會還以《光復軍九個行動準繩》牢牢掌握光復軍的指揮權，使韓國光復軍徹底淪為國軍的附庸，為此金九早已心懷不滿。

爭取美國的外交支持

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無論是蔣中正、金九、毛澤東還是金元鳳都認知到了日本將為美國擊敗的事實。由於朝鮮義勇隊的要員都在韓國光復軍建立後投奔延安另外組織朝鮮義勇軍，金元鳳人馬在重慶徹底失寵，不再有與金九競爭的實力。此刻金九唯一要爭取的是美國的外交承認，於是流亡美國的李承晚人馬就成為了他的頭號競爭對手。

李承晚不只人就在美國，娶了奧地利女子李富蘭為妻，還有史上第一位韓裔美國人徐載弼支持，令金九備感壓力。除了國民政府外，包括美國在內沒有一個同盟國承認重慶的韓國臨時政府。鄧諾萬早期對朝鮮半島的滲透計劃，也都是以流亡美國的韓國人，或者在戰場上被俘虜改造的朝鮮日本兵為主力，很少有考慮到重慶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

不過到了1944年10月，考慮到華北戰場是一個比較好向滿洲國、朝鮮半島以及日本本土等「核心地帶」（Inner Zone）派遣特工的跳板，戰略情報局還是決定與金九接觸。在再度確立了美國的國策是以國民政府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任何反攻行動都不涉入與中共以及朝鮮義勇軍的合作之後，韓國光復軍理所當然成為戰略情報局唯一能接觸的韓國武裝團體。

「老鷹計劃」（Eagle Project）獲得蔣委員長與駐華美軍司令魏德邁（Albert C. Wedemeyer）批准後，西安的韓國光復軍第2支隊司令李範奭成為戰略情報局的主要合作對象。由薩金特（Clyde B. Sargent）上尉帶領的40名包括韓裔美國人在內的戰略情報局顧問，於1945年5月21日抵達西安，開展韓國光復軍的訓練工作。

儘管是在第1戰區司令長官胡宗南將軍的地盤上訓練韓國光復軍，「老鷹計劃」卻被嚴格規範為美韓雙方的聯合軍事行動，國軍方面不得干預。薩金特在7月30日給第202特遣隊秘密情報處處長赫利維爾（Paul L. Helliwell）上校的一封電報中，指控戴笠以贈送禮物之名派員滲透韓國光復軍第2支隊，試圖破壞美韓軍事合作，建議應將國民政府排除於「老鷹計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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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鷹計劃」的戰略目標

從「老鷹計劃」在1945年5月才上軌道這點來看，日本帝國已經進入了歷史的垃圾時間，戰敗投降已經是時間上的問題。接替羅斯福當上總統的杜魯門（Harry S. Truman）更是為羅斯福在雅爾達會議上「讓太大」而懊惱不已，尤其在掌握原子彈正在研發的消息後，他更是瞭解到有沒有蘇聯參戰都不會改變日本行將戰敗的事實，開始著手防止蘇聯在東北亞擴張勢力。

「老鷹計劃」的目標是訓練韓國特工對清津、新義州、釜山、平壤以及京（漢）城等五個目標實施空降滲透行動。表面上韓國特工的任務是抗日，實際上卻是要與日軍建立聯繫，在朝鮮總督府的默許下打起抗日名號組織本土政權抵抗隨蘇聯紅軍返回韓半島的共產主義勢力。在日本尚未投降的情況下，由國民政府扶持起來且具備強烈反共意識的韓國光復軍是執行這項任務的首選。

除了「老鷹計劃」外，鄧諾萬還暗中策劃另外一起針對朝鮮本土的「海軍太平洋韓人作戰計劃」（NAPKO Project），希望動用李承晚手下的韓裔美國特工滲透朝鮮。他們將扶持日據朝鮮總督府的朝鮮籍幹部與軍警組織政府，抵抗蘇聯紅軍赤化韓半島的野心。該計劃強調日本訓練的朝鮮人雖然效力敵方，但都胸懷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會積極與美國配合重建戰後的自由韓國。

「老鷹計劃」與「海軍太平洋韓人作戰計劃」相輔相成，目標就是要以少數抗日的韓國人或者韓裔美國人，搶先蘇聯一步進入韓半島，扶持日本訓練的朝鮮菁英建立一個反共親美的韓國政府。國民政府同樣反共親美，從蔣中正戰後在台灣也扶持親日派對抗左派的歷史發展來看，他對戰略情報局在韓半島的行動肯定會舉雙手贊成，那為何薩金特還要防範戴笠呢？

主要原因還是國民政府在「一號作戰」表現太差，雖然沒有失去美國的支持，但中華民國的形象在許多駐華美國軍官眼中已經大幅下降，對於中國周邊國家的事務不再有發言權。其次則是鄧諾萬與金九兩人從更長遠的角度出發認為如果給國民政府太多韓國事務的發言權，未來等中國強大以後勢必會想恢復過去中原王朝對朝鮮半島的控制權，未必有利於美韓同盟關係。

​魏德邁終止「老鷹計劃」

日本在8月15日的投降，並沒有終止戰略情報局從中國挺進朝鮮半島的雄心壯志。第202特遣隊副指揮伯德（Willis Bird），也就是那個在1944年底提議派遣一個師的美國傘兵空降華北，與8路軍並肩作戰的伯德上校突然跳了近來從薩金特手中奪走「老鷹計劃」的指揮權。他率領包括李範奭在內的一批光復軍幹部包了一架C-47運輸機，於日本投降後的8月16日啟程飛往朝鮮。

不過由於收到日軍會以過激行動抗拒投降的情報，伯德上校一行人又回到西安，直到兩天後的18日才飛抵京城汝矣島飛行場降落。表面上伯德上校是要履行「老鷹計劃」的命令，可實際上第202特遣隊總指揮赫普納（Richard Heppner）並沒有正式下達要他前往朝鮮的命令，於是伯德上校在降落後告訴日軍他的目的是要探視被關押在韓半島的盟軍戰俘。

戰敗的日本朝鮮軍以禮相待伯德與李範奭，卻表示他們沒有從東京接獲到向何方投降的命令，於是建議伯德一行人原機回到中國，並且為他們的C-47加滿回程的燃料。原來伯德完全沒有接獲任何飛往朝鮮的命令，他的這趟行程既不是要接管朝鮮也不是要營救戰俘，純粹只是滿足於他個人當戰爭英雄的慾望。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二戰時期的三大陣營 ｜ 更多文章 ）

隨後伯德他們一行人飛到山東濰縣，與當地的戰略情報局「鴨」小組（Team Duck）會合進行戰俘的救治工作。沒想到在8月20日當天，哈普納上校傳達了要求伯德飛往京城的正式命令，要他到韓半島啟動「老鷹計劃」。沒想到此刻伯德居然膽怯了起來，他深怕回到京城會激怒原本對他以禮相待的日軍將他殺害，居然又抗命飛回了重慶。

魏德邁對虛榮心強烈，卻從1944年底不斷犯錯，先是導致中美關係差點破裂，接著又沒能履行「老鷹計劃」的伯德失去耐心。尤其是得知伯德只帶了一位攝影師以及戰時新聞處（Office of War Information）的幹部，身邊沒有負責救治戰俘的醫療人員隨行，完全只是為了宣傳自己之後，他在8月30日下令終止「老鷹計劃」，韓國光復軍人馬也跟著一起失去了美國的支持。

美韓同盟的序幕

隨後朝鮮局勢陷入混亂，蘇聯在佔領了東北之後順道開入朝鮮，所幸在美國的警告下停在了38度線以北，確立了南北韓戰後分裂的基礎。金九與李範奭後來都回到了韓國，並且也都在原本參加日本軍或者滿洲國軍的朝鮮軍人群體中累積到相當數量的支持者，發展自己的政治團體。然而面對背後有美國支持的李承晚，他們都無法成為戰後南韓的領銜人物。

好在李範奭過去在光復軍時已經有與美國合作的經驗，又有光復軍系統的軍人人脈，他最終得以為李承晚吸收擔任大韓民國建國後的第一任國防部長。「老鷹計劃」的經驗還有與薩特金建立的私人情誼，都使李範奭成為大韓民國國軍中最具美國色彩的將領第一人，這也讓戰後的南韓軍隊能夠充分掌握韓國光復軍的歷史話語權，即便其早年有2/3以上的將領出自日軍或者滿洲國軍。

在李範奭的帶領下，戰後的大韓民國國軍逐漸退去過往日軍、滿洲國軍以及光復軍的色彩，走上了全面美國化的道路。尤其是在韓戰爆發後，南韓軍隊的戰時指揮權更是被直接交給了美軍，直到今日都還是由韓美聯合司令部的美軍司令官負責，完全複製了「老鷹計劃」的合作模式。靠著美韓軍事同盟，南韓確實是擺脫了俄羅斯、中共以及日本等列強的干擾。

然而被完全孤立的金九，卻在1948年後思想逐漸左傾，居然以反對南北分裂為名前往平壤與過去他所極度仇恨，視之為蘇聯附庸的金日成展開和平統一談判。似乎就如同台灣的許歷農與南越的阮高祺一樣，金九對國家統一的堅持導致了他放棄反共的原則，成為北韓的統戰對象。但是比許歷農和阮高祺不幸的是，他遭到了右翼軍人的殺害，且此次兇殺案幕後也疑似跟李範奭有關。

不過無論如何，1945年夏季發生在西安的「老鷹計劃」都可以被視之為今日美韓同盟體系的開端，相信只要北韓與中共的威脅還在，無論在南韓執政的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都會繼續緊抱這個體系。中華民國在這當中扮演了一個很關鍵卻又很尷尬的角色，但是在經過了70餘年的事過境遷之後，南韓政府還是表揚了胡宗南將軍，也算是一個遲來的肯定。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二戰時期的三大陣營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