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日本無條件投降─尋找那個理性的人：《通往投降之路》選摘（3）

我們的要求過去是，現在仍然是無條件投降！」杜魯門總統在國會發表首次演說時敲著講台大聲說道。這是在四月十六日，即羅斯福去世四天之後。議員們大呼贊同。

六月的民調顯示，大多數美國人都要日本和德國一樣無條件投降（但同時也希望能讓他們的兒子和丈夫盡快安全回家）。34 約有三分之一的美國人想要吊死日本天皇，而剩下大多數都想把裕仁關進大牢，最好終生監禁。

副國務卿格魯（Joseph Grew）很理解美國民眾的憤怒之情。格魯是位衣冠楚楚的波士頓菁英和職業外交官，他在伯恩斯就任之前暫時代理國務院。但格魯擔心一般美國民眾並不了解要日本投降有多困難。格魯擔任美國駐日大使長達九年。他知道日本官員不准使用「投降」這個詞。事實上，日本人宣稱日本在二千六百年的歷史上「從未投降過」。 天皇被奉為神明，日本士兵都誓言為天皇戰鬥至死。日本士兵很少投降成為戰俘。

格魯擔心除非天皇本人下令，日本士兵會拒絕投降。五月底，格魯看到B— 29 的燃燒彈燒毀東京皇宮許多建築物的新聞報導。他有一種緊迫感，必須趕在裕仁天皇被陸軍航空隊有意或無意殺死之前讓日本投降才行。沒有天皇的命令，日本強硬派可能永遠不會放棄。

最好的方法，格魯相信，就是放棄要求無條件投降，並對日本提出條件。主要條件就是如果日本投降，便可以維持天皇制度。

格魯向史汀生提出他的看法，史汀生很認真聽完。副國務卿覺得他在戰爭部找到盟友了。他們兩人有很多相似之處。格魯念格羅頓學校和哈佛大學，史汀生念安多佛學校和耶魯大學，兩人同屬一個紳士狩獵俱樂部─布恩和克羅克特俱樂部（Boone and Crockett Club）。36 兩人都在年輕時受老羅斯福之邀出任公職。史汀生也在日本當過外交官，在一九二○年代末和一九三○年代初出席和平會議談判，他相信在日本貴族中存在一批自由派和溫和派的「隱藏階級」。如果能把他們從軍國主義者手中解放出來，這些政治家就可以在戰後重建日本。史汀生和格魯都認為，有需要給日本溫和派一個投降的好理由，那就是維持天皇制度。

但是有一個問題。格魯是外交官，天性喜歡安撫人，甚至太急著安撫人，一些國務院同事甚至管他叫「綏靖王子」。37 史汀生就比較冷漠。在五月底和六月初的會議上，史汀生告訴格魯，美國現在不應該提出任何條件。美軍肯定會贏得沖繩島戰役，但日本人正因激烈抵抗而士氣高昂，史汀生認為現在示弱是錯誤的。

在一戰時，杜魯門也和史汀生一樣自願從軍到法國打仗。杜魯門上尉經歷過的戰鬥比史汀生上校更多。38 他多次與砲兵部隊在前線面對德軍砲火。杜魯門見識過人的驚慌，也見識過人的勇敢，見識過屍體堆積如山。 （相關報導： 以正義為名的邪惡─美軍秘密核戰計畫如同大屠殺：《核戰末日》選摘（4） ｜ 更多文章 ）

超過二十五年後，一九四五年七月，也就是杜魯門當總統的第三個月，他被美軍在沖繩島戰役死傷超過五萬人給嚇到了。五角大廈現在提出「沒落行動」要進攻日本。按照計畫，第一波兩棲登陸（規模比D日更大）要在十一月一日圍困九州，第二波更大規模軍隊要在三月一日登陸日本人口最多的本州，占領東京所在的關東平原。杜魯門知道捍衛日本本土的有至死方休的士兵，有神風特攻隊自殺飛機，還有手拿乾草叉的女人和小孩。正如他所說，日本之戰，「將把沖繩島戰役從日本的一端搬到另一端。」

六月初，杜魯門收到前總統胡佛來信，說他曾和五角大廈一位消息人士談話。這位和胡佛談話的不具名上校預測說，入侵日本將造成五十萬名美軍陣亡。杜魯門對這個數字非常震驚。

六月十八日，他召集軍方高層到白宮想知道事實為何。 海軍和航空隊傾向用封鎖來扼死日本。他們想避免直接入侵，畢竟海軍在沖繩曾遭遇過二千架神風特攻隊飛機，但將領們認為，也許有必要拿下最南端的九州當作巨型航空母艦。屬於陸軍的馬歇爾將軍則認為封鎖加轟炸的戰略會拖太久。馬歇爾擔心美國人厭戰情緒愈來愈高，會在沒完成目標前就放棄打仗。正如水手愛用船，飛行員愛用飛機，陸軍出身的馬歇爾也愛用軍靴踏上陸地。他強調，美軍部隊必須大規模登陸征服日本。

馬歇爾並不是不在意犧牲人命，也不是不在乎重寫或丟棄戰爭規則而失去道德立場。但平常很守規則的馬歇爾此時要測試極限。在五月，陸軍總參謀長在盛怒之下宣布，可能有必要將日本士兵「浸入」芥子毒氣中，將他們從藏身處趕出來。馬歇爾雖未到心力交瘁的程度，但已有厭戰之情。兩天前，李梅才從關島總部飛到華府，向他力陳可以用常規空中轟炸來打敗日本。這場簡報讓馬歇爾昏昏欲睡。

馬歇爾知道杜魯門擔心美軍死傷人數過高，遂刻意低報數字。雖然總參謀長以誠實正直聞名，他卻和進攻部隊總指揮官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馬歇爾很不喜歡這個自大狂）串謀，說只有三萬一千名美軍會在第一波進攻中死傷。在白宮開會時，杜魯門的高級軍事顧問、脾氣暴躁的老將萊希（William Leahy）嘲笑馬歇爾和麥克阿瑟的數字至少低估了一半。41 幾位將軍意見不一，杜魯門總統沒法知道到底會死多少人。

史汀生沒怎麼發言。在五月時，史汀生從華府到海霍德休假，曾和前總統胡佛共進午餐。42 這位前老闆告訴史汀生說，他預估進攻日本將戰死五十萬人到一百萬人。史汀生知道胡佛在軍中極有管道。而事實上，史汀生自己在五角大廈也講過五十萬這個數字。但他的精神實在不好，沒辦法去辯論到底會死多少人，而且他也不想和他的老戰友馬歇爾將軍作對。史汀生偏頭痛得厲害，他本來想整天躺在床上的。

討論還在原地打轉，史汀生終於說話了，雖然他講得有點拐彎抹角。根據會議紀錄， 戰爭部長試著指出：「日本有一大批隱藏階級不贊成這場戰爭，我認為要做點什麼來喚醒這些人。」除了進攻，美國是否應該嘗試外交途徑？

由於害怕自己可能在下午的會議中撐不住，史汀生請幹勁十足、足智多謀的麥克洛伊一起與會。杜魯門也認識史汀生這位出名的助手（這場戰爭中的重要人物都認識他）。在杜魯門鼓勵下，麥克洛伊跳進來發言。「說真的，我們應該檢查自己腦子有沒有問題，」麥克洛伊說，「如果我們不找其他方法來結束這場戰爭的話。」 （相關報導： 以正義為名的邪惡─美軍秘密核戰計畫如同大屠殺：《核戰末日》選摘（4） ｜ 更多文章 ）

會議中無人提到原子彈。原子彈在此時還是機密，雖然會議室中每一個人都知道它。麥克洛伊現在提到了S—1。為什麼不「給天皇一個強烈警告」，告訴他原子彈是什麼，告訴他如果日本不投降，美國就要動用？麥克洛伊建議可以讓日本保留天皇作為立憲君主。

麥克洛伊想用原子彈來警告日本天皇這段故事後來被載入史冊，部分原因是麥克洛伊後來很愛和歷史學者講這件事。麥克洛伊說，當他提到原子彈時，「室內眾人倒抽了一口氣。」他用了一個隱晦的比喻：「這就像對一群耶魯好學生提到骷髏會（Skull and Bones）。」骷髏會的成員在聽到有人提到該會時就要離開現場，而史汀生也是骷髏會的。十天前，史汀生才在偏頭痛和業務繁忙的情況下，飛到紐哈芬的骷髏會會所去參加祕密聚會。

麥克洛伊可能是對後人誇大。從他的描述看來，他的確誇大了杜魯門的反應。麥克洛伊說，杜魯門指示他「啟動政治程序」，設法對日本展開外交交涉。杜魯門也許略微支持麥克洛伊，但依杜魯門的個性，當他其實已心有定見時，還是會貌似贊同別人的意見。從六月進入七月，杜魯門一直無意放棄「無條件投降」。

無論如何，在接下來兩個星期，麥克洛伊和史汀生與副國務卿格魯及海軍部長福瑞斯特（James Forrestal）合作，試圖與日本展開外交接觸，宗旨就是在不說破的情況下調整「無條件投降」，讓日本人保留天皇制度。史汀生不確定什麼時機才適當。他想要最後展示火力，如果日本人遲遲不肯投降，那就來一場大轟炸，甚至「用S—1攻擊」。

「日本人也是有理性的，」他寫道，「日本人並不都是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狂熱分子。」

在菁英階層中，他相信，一定有自由派，一定有可以做出改變的某個人，會跳出來取代軍國主義者。　

事實上，這個人真的存在。

＊作者伊凡．湯瑪斯（Evan Thomas），美國記者、歷史學家、律師及作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通往投降之路》（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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